但李令嬿还是接受不了前后这样大的落差。
她原本是李修柏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啊,但凡她开口要什么,他无有不允的,如何现下她想要见他,他都不见?而且现下孙兰漪整日也是这样行尸走肉的,全没有一个人顾念过她。
目光冷冷的扫了一眼院子里跪着的丫鬟之后,李令嬿转身就要进屋。
跟着她来的丫鬟名叫青莲,是继青桐等蒹葭苑的丫鬟被打发走之后新近分到她这边来的。
也不晓得为何,无论她是威逼也好,利诱也好,这些丫鬟统统都不买她的账,对她的话很是阴奉阳违。不过面上对着她倒也恭敬,她也丝毫挑不出她们的错来。
李令嬿晓得她这必然是背后被人给算计了,而且她私下猜测那个人极有可能就是李惟元。
老太太是犯不着这样对她的,毕竟怎么说自己都是她的亲孙女。周氏那个草包,料想她想不出这样的计策出来,也没有这些个手段。至于李令婉,说白了她虽然不傻,可也做不出这样周密狠心的事来,也就唯有李惟元了。
而李惟元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李令婉。
李令嬿想到这里,只恨入心髓。
凭什么李令婉就有李惟元那样巴心巴肺的对她好?而且周氏很显然也是一颗心为她。老太太虽然不说,但心里也是喜欢这个孙女的。再有李令娇,现下也同李令婉一起玩的极好,而见着她压根就是鼻孔朝天,不然就是冷嘲热讽。更不用说广平侯府还上门求亲,等明年开春李令婉嫁过去就是世子夫人,往后更是侯夫人了。
她李令婉的前程是可见的一片光明,可她自己呢?她原应该比李令婉更光明的,可现下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弟弟死了,母亲呆了,爹爹不理她,其他的人更是不消说了。这世上为何就没有一个真心为她着想的人?
李令嬿心中气闷愤恨不已,于是见着青莲打帘子的动作稍慢了一些,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她立时就高高的扬起手,重重的一个耳刮子就劈面扇了过去。
“没用的东西,让你打个帘子都这样的慢?”她低声的呵斥着,“想必是你心里瞧不上我这个姑娘,所以就有这许多的怠慢?只是再如何,我都是姑娘,而你只不过是个奴才罢了。”
这一巴掌的力道不轻,青莲一时都被她打的往后趔趄了一下。而李令嬿已经没理会她,径直掀帘子自行进了屋。
孙兰漪这些日子只在自己的卧房里待着,不说院子了,便是正厅里她都没有到过一步。
里面的雪柳和花语早就听见了外面的动静,这时便赶着过来打起碧纱橱上的竹帘子,迎着李令嬿进去。
“姑娘,”雪柳的眼眶红红的,“得亏您来了。您再不来,这院子里都没人把姨奶奶放在眼里了。一个两个的都使唤不动的。”
李令嬿抿唇不语。她目光看向靠坐在床栏杆上的孙兰漪。
她依然还是那样,手里拿着那方没有绣完的兜肚,神情呆滞。不过这么些日子,她形容已然消瘦不少,寒风中枯萎凋零的菊花一般。
若她再这样下去,只怕真是要离死不远了。
李令嬿见了她这样,心中只又气又恨,又心疼。
心疼的是,这毕竟是她的亲娘,做女儿的看着自己的亲娘这样,心中如何会不难受?而气恨的则是,弟弟走了,她还活着,而且现如今她的境况还这样的差,父亲和母亲为何不为她考虑考虑,为她争取一番?难道就要眼见着她这样被下人轻视吗?她也是他们亲生的孩子啊。
李令嬿走上前,在床沿上坐了,伸手去握孙兰漪的手。
孙兰漪任由她握了,但也并没有抬头来看她一眼,只依旧看着手里拿着的那方兜肚。
李令嬿见了,忽然就觉得心里面有一股气猛然的冒了出来,双手都有些打颤了。
然后她劈手就夺过了孙兰漪手里的兜肚,一把掼到地上去。这还不算,还要伸脚在上面狠狠的踩了几下。
兜肚被抢,孙兰漪立时就抬头,然后不管不顾的就要来抢,但被正在气恼中的李令嬿给拦住了。
“你要那个做什么?那只是个死物件,但我是你的女儿,还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女儿,”李令嬿朝着孙兰漪大喊着,“你看看我啊。娘,你看看我啊。”
但孙兰漪的目光胶黏似的只在地上的那方兜肚上。
“华儿,”她喃喃自语,“我的华儿,你把他还给我。”
“没有华儿了,永远都没有了,”李令嬿崩溃似的大叫着,然后又奔过去,抬脚狠狠的踩了几下那方兜肚,“华儿早就已经死了,他再也活不过来了。这个不过是个兜肚而已,不是你的华儿。”
随后她又哭道:“娘,你看看我啊。我是嬿儿啊,难道你不要我了吗?”
随即她又崩溃大哭:“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这样?弟弟死了,爹爹不见我,娘你也这样,都不看我一眼。我是你们的女儿啊,你们有知道我最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我被人算计,身旁的丫鬟都被换掉了,要她们做什么她们都推三阻四的。娘,你能不能不要永远只想着弟弟?他已经死了啊,可是我还活着啊。你看看我,你看看我,难道你见着自己的女儿都过的这样的艰难了,都快要被人害死了,你还只顾抱着已经死去的儿子的东西而对我无动于衷吗?”
孙兰漪终于抬头看她了,但目光冰凉凉的,深秋冷月之下的白霜一样。
但李令嬿正在激动之中,而且见孙兰漪终于肯抬头正眼看她了,她只觉得心中欣喜,所以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孙兰漪的异常。
她扑了过去,一把握住了孙兰漪的胳膊,然后就道:“娘,我是知道的,爹爹其实整颗心一直都只在你身上,这些日子不过是你对他太冷淡了,所以他才不来你这里。但凡你让丫鬟去对他传句话儿,让他过来,爹爹立时就会过来的。随后你只要对爹爹笑一笑,哪怕就是你不笑,只稍微的和爹爹说两句话,那爹爹也必然不会离开的,而且往后他还会如以往一样,天天的来你这里。到那时候你必然还会再有孩子的。若是娘你能再生一个男孩子下来,那你还愁什么呢?”
越说到后来她就越激动。
只要她娘再生下一个男孩子来,那在这李府也是能站稳了脚跟的。若是她再想法子和孙家见了面,让孙家来认回孙兰漪,给老太太施加压力,还愁她娘不会被扶为正室?而只要孙兰漪是正室,那她就是嫡长女了,必然会有一个很好的前景的。至少肯定会比李令婉好。
想到这里,李令嬿的目光一时就变亮了起来。
只要孙兰漪肯振作起来,那接下来的一切就都好办了。
但孙兰漪这时却是将自己的胳膊从她的手里抽了出来,然后李令嬿又听得她的声音极冷的响了起来。
“嬿儿,你让我很寒心。”
李令嬿抬头不解的看着她。
但孙兰漪却是没有再看她了,而是绕过她,弯腰俯身捡起了地上的兜肚,拿在手里,轻轻的拂去了上面被李令嬿先前踩上去的足印。然后她才继续慢慢的说道:“你以为我这样悲痛,是因为我失去的是一个儿子,一个可以让我在你爹爹那里,在李家站稳脚跟的儿子?”
说到这里,她有些轻蔑的说着:“李修柏算是个什么东西?李家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值得我要费尽心思的要在这里站稳脚跟?我悲痛,是因为我失去了我的孩子。我十月怀胎,经历生产之痛,从他刚生下来时和一只小猫一样的大,只会咿咿呀呀的哭,慢慢的长到现在会对着我笑,会叫我娘的孩子。”
孙兰漪哽咽了,有些说不下去。
但李令嬿却是愤怒了:“可我也是你的孩子啊。我也是你十月怀胎,经历生产之痛生下来的孩子啊。难不成我不是你看着长大的?”
顿了顿,她又哭:“其实娘,有句话我一直都想问你,你是不是心里不喜欢我?为什么自打我记事以来你就很少对我笑?而且也极少给我做些什么贴身之类的衣物?你除了叫我要安分守己,叫我不要耍小聪明之外,你对我有过多少关爱的话?可你对弟弟分明就好多了。你会对他温柔的笑,也会给他做这样贴身穿的兜肚,可是我呢?从来就只有爹爹对我好罢了。但是爹爹现在也不理我了。”
说到这里她就不顾形象的大哭出声。
屋子里的雪柳和花语见了,只面面相觑。随后她们两个人对视一眼,无声的都退了出去。
孙兰漪就看着李令嬿,目光中有悲伤。
李令嬿是她那时遭李修柏强迫一次之后怀上的孩子,而且随后他还用李令嬿来胁迫她,不让她离开,所以她对李令嬿的感情确实是很复杂。
一方面她知道这是她亲生的女儿,可一方面,想起怀上她的那一夜发生的事......
孙兰漪痛苦的闭上了双眼,片刻之后她才又睁开来。
“嬿儿,对不起,是娘不对。娘生了你却没有教好你,这是娘的过错。”孙兰漪看着李令嬿的目光很平静,声音也很平静,“只是你和你爹一样,是个凉薄的性子,凡事都只想到自己而已,你这样,很不好。”
“我如何是个凉薄的性子了?我又如何凡事都只想到自己了?”被自己的亲生母亲这样的说,李令嬿自然痛心,当下她就极力的辩驳着,“是娘你心中不喜我,所以才凡事看我都不好才是。”
孙兰漪闻言就叹气:“嬿儿,你骗得了所有人,但你是骗不了我的。你心中对你庶出的这个身份极是抵触,你总是怂恿我要去争抢太太的位置。而且你心中是嫉恨四姑娘明明不如你,但却能比你更得他人欢心。可是嬿儿,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四姑娘她对人是一片赤子真诚之心,众人在她眼中都是一样的,她也从来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去伤害他人。但你,你初回府,相与结交的就是那些对你往后会有利的人,而像七姑娘那样庶出,你觉得往后帮不上你的,你纵然是面上瞧着对着她和善,但内里你又何尝真心瞧得上人家?后来在承恩寺,想必是你亲手推了七姑娘入水,过后又跳下水去救她,为的是什么?你我心知肚明。但随后见此事不成,你又将这过错全都推到了五姑娘的头上去。嬿儿,你好谋算啊。但是你以为就你聪明,其他人都是傻子吗?聪明反被聪明误啊嬿儿。被他人看穿了你的这计谋来,他们心中又会如何看你?你以前所苦心经营的一切就都瞬间没有了啊。”
李令嬿听了,自然就想要辩驳。但她不过才张口,就被孙兰漪给沉声痛惜的给打断了:“若说她们只是外人也便罢了,但你对我,对你父亲,对你弟弟,你有何尝有多少真心?你弟弟走了,我心如刀割,生不如死,但你心心念念想的却是弟弟是男孩子,他死了,我们娘儿两个在你父亲心里,在这李府就没有依靠了。你父亲因着伤心愧疚你弟弟的死,不敢见你,怕勾起以往的事,但你想的只是你父亲不理你了,所以这李府里的下人看菜下碟,对你不好了。你需要你父亲重新对你好,好证明你是你父亲的掌上明珠,最爱的女儿,让这李府里的下人都不敢再轻视你。而我,你的亲生母亲,因为自己亲生的儿子,你弟弟的死整日悲痛,但你过来之后何曾安慰过我一言半句?不过是见不得我现如今这样的颓丧低落,没有顾及到你罢了。所以你要我再去争你父亲的宠爱,然后再生下一个儿子来,好重在你父亲心中,在这李府站稳脚跟。但你最想的其实还是想让我凭借着你父亲的宠爱,和儿子,还有我外祖父他们坐上太太的位子,然后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女了?”
“嬿儿,”孙兰漪最后沉痛的叹了一口气,“你倒是来辩驳辩驳我说的这番话。其实我也很希望这都是我想错了,可是,这一切都是真的。知女莫若母啊。”
李令嬿没有说话。
她心中很难过,但也觉得很羞愧。一时面上青白一片。
她不敢再看孙兰漪。但其实她心里也是恨着孙兰漪的,也不想再看她。
这是她的亲娘啊,但是她却这样的说她?她为什么要这样的说她?做父母的不该全心全意的什么事都为自己的子女谋算的吗?
片刻之后,她狠狠的一跺脚,紧咬着下唇,转身掀开帘子跑了出去。
而孙兰漪隔窗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长叹一口气,慢慢的坐了下去,无力的望着窗下的那缸荷花。
七月渐尽,荷花枯萎。而她的一生,想必也就只能这样的枯萎下去了。
☆、第80章 男主谢蕴
八月风凉, 水面残荷一片,紫薇朱槿也次第花残。
广平侯夫人下了个帖子来,说是八月十五中秋那日夜间,京城里有好看的灯会,还有西池大会, 末了还会放极好看的烟火,邀了李府众人一同去看。
这西池大会原是每三年就会有一次的。逢八月十五月圆之夜, 京城里有名的戏班子就会各自在西池的一处亭子里做一出戏,让看客评个高下,好从中选个第一出来。每三年到了这个日子, 就会有无数的人或是站在池岸上,或是包了船浮在水面上看,可谓是个胜会了。
近来因着李惟华之死, 以及李修柏被降职之事,老太太情绪很是低落, 连带着李府众人镇日也是小心翼翼的, 再不敢随意的欢声笑语。老太太自然是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现如今她接了广平侯夫人的这个帖子, 又见长夏已过, 天气日渐凉爽,便想着要带领家人出去散散心,去去晦气,于是便应下了这事来。
于是等到八月十五这日傍晚,老太太便带着一干家人要出门去赴广平侯夫人的约。
虽说京城此夜有花灯会,但老太太想着届时去看灯的人必然会很多, 摩肩擦踵的,反倒不好,莫若直接去西池,坐在船上,既可遥望远处京中花灯,又可就近观看西池大会,真是一举两便了。
于是众人在府门口上了车轿之后,便径直的望西池而去。
李令婉虽然近些日子一直在烦恼李惟元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的事,但对他当日离开之时说过的话却还是牢记在心的。
这些日子除却偶尔去老太太的世安堂请安,又或是去周氏的落梅居看望她,平日她都极少出怡和院的门。且即便出去了,那也必然会带着小青一起。今夜她便也是带了小青和小扇两人随行在侧。
丫鬟有丫鬟的车,姑娘有姑娘的车。因着李令娟已经随同李修竹去了天长县,所以现下李府的姑娘也就只有李令嬿,李令婉和李令娇了。
三个人共坐了一辆翠幄青绸马车。等上了马车之后,李令娇便凑近李令婉,和她有说有笑的,压根就不去理睬李令嬿。
去年年底李令嬿刚回李府的时候李令娇就和她不对付了,后来又有了承恩寺的那一出,李令娇心中已恨透了李令嬿,再不和她说一句话的了,见到之时也是冷面以对。李令嬿原还想着要和她修补关系,曾找过她几次,解释了一番,但李令娇总是不听。后来李令嬿又送了她许多东西,但都被李令娇给扔了出去,于是自此后李令嬿便也不再理会李令娇了。
一直做热脸贴冷屁股的事也是需要有极大的耐心和毅力的,更何况在李令嬿的心中,李令娇原就是个草包一样人物,又怎么值得她这样大费周章的去寻求她的原谅呢?所以这当会李令嬿见李令娇不理睬她,不同她说话,于是她也没有理睬李令娇,更是一路上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同那样的两个草包有什么好说的呢?
而李令婉一面和李令娇说话,一面就偷眼去看李令嬿。
就见她今儿穿的是一件牙白色领口绣梅花竹叶的对襟褙子,浅绿色罗裙,头上凤钗半卸,步摇玲珑。虽然是冷着一张脸,但依然无损她清丽秀雅的容颜,反倒只会让人觉得她高贵如岭之上花一般,越发的心生仰慕了。
但也不过就这么瞥了一眼,随后李令婉就收回了目光来,并没有同李令嬿说什么话。
这些日子她甚少出怡和院的门,但耳中也听闻说三老爷被降职了,对兰姨娘和三姑娘疏远了之类的话。她虽然心中惊讶震惊,但也并没有过多理会。
因为她觉得她理会不过来。
她要忙着应付老太太,陪伴周氏,还要兼顾着鸣月。鸣月已经怀了有六个多月的身孕了,但不晓得为什么,纵然是镇日卧床休养,但还总是见红,她这胎保的大家都是提心吊胆的。
而最重要的是,她一直在烦恼李惟元的事。
李惟元时常会有书信来,每封信上必然会言及他对她的思念之情,又问她是否有思念他?又问她为何不给他回信?
李令婉是没有给李惟元回过一封信的,因为她不知道她应该写什么。她觉得很烦恼。而且她觉得,现下李惟元这样直白的送她白玉红豆骰子,又每封书信都言明对她强烈的思念之情,这是不是就代表他已是想将那事同她挑明了?若她猜测的不错,只怕等李惟元从江苏回来之后,就会跟她说清楚一切的吧?
到那时他是有那个资本的。
上书治理河道的奏疏被皇帝采纳,又遣他随同工部尚书一起前去疏浚河道,等他回来,那官职必然是会往上升很多的吧?再者皇极会在他的手中,都过了这么些时候,想必他已是完完全全的将整个皇极会都掌控在手中,再无人敢违逆他了吧?
他手中握有这样多的东西,若他到时跟她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她该怎么办?
答应?可她真的一直只将李惟元当做自己的哥哥来看待而已。而且私心里来说,她觉得李惟元这个人占有欲和掌控欲太强,做兄长还可以,但做丈夫的话......
李令婉简直不敢想象。可不答应,她有什么资本来反抗李惟元?不说现下李惟元仕途得意,羽翼渐丰,只说当初可是她自己作死的将皇极会这样粗长的一根金手指亲自交到了李惟元的手中去的。
想到这里,她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