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们提着绛纱灯,簇拥着朱瑄步出仁寿宫。
朱瑄醉得愈发厉害了,喘息渐重,双颊微红,头上慢慢沁出细汗,走路脚步虚浮,下台阶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近侍忙上前搀扶,发现朱瑄手臂滚烫,隔着层层衣衫也能感受到那烫手的温度,而且身上也在发热,吓了一跳,扶着他在避风处的栏杆前坐了。
“小的去催轿辇。”
近侍留下绛纱灯,转身跑远。
曲折长廊里灯火微晃,风中忽然送来一缕缕淡淡的幽香,环佩叮当声中,一角斑斓裙琚划过花砖地面,裙间细褶如水波般潋滟波动,渐渐从暗影中缓步踱出,出现在灯火阑珊处,裙边一对金莲花嵌宝禁步,珠玉琳琅,金碧辉煌。
两名近侍听到脚步声,诧异地看过去。
一名宫装打扮的女子手提竹丝灯笼走了过来,轻声问:“谁在那里?”
近侍皱眉道:“千岁爷在此。”
女子头戴花冠,身穿圆领,面容清丽,气度出众,并未和寻常宫女那样露出惊慌之色,停住脚步,落落大方地俯身行礼。
朱瑄抬起头,幽深的双眸微微发红,眉梢一股淡淡的春意,凝眸望着眼前的宫装女子:“你是谁?”
他醉中神态和平时大不一样,眼波流转间风流缱绻,声音低哑暗沉,嘴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带了一丝漫不经心的玩味。
女子虽然勉力自持,面上还是忍不住闪过一抹羞红,轻声答:“殿下,我是昭德宫的女史宋宛,照管碧玉轩的藏书,刚才听到这边有人声响动,就过来看一眼。”
朱瑄眸色暗沉,视线定定地停留在女子脸上,喃喃地道:“管理藏书?”
女子点点头。
近侍面面相觑,眼中腾起焦急之色。
朱瑄目光灼灼地望着女子,沉默了许久,蓦地一笑。
女子脸更红了。
“千岁爷……”近侍小声提醒朱瑄,“轿辇快来了。”
朱瑄没说话,扶着栏杆站起身,脸上笑意慢慢敛去,抬眸环顾一圈,眸光瞬时一厉。
近侍立刻噤声。
朱瑄负手而立,望着黑魆魆的前庭,淡淡地道:“还不出手吗?”
宋宛一愣,娇羞的笑容凝结在嘴角。
寂静中,四面八方骤然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暗夜里满院树影晃动,数十名身着窄袖袍的护卫从角落里钻出,一齐涌进长廊,直扑向宋宛,将她拖出长廊。
宋宛呆愣了一瞬,意识到肯定是哪里出了什么差错,脸上血色褪尽,汗如雨下,还待张嘴辩驳几句,早有人眼疾手快地塞住了她的嘴巴。她毕竟是诗书门第教养出来的千金小姐,自持身份,被护卫如此粗鲁对待,而且还当着朱瑄的面,屈辱更甚于恐惧,脸色惨白,抖如筛糠。
护卫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手脚麻利,快如闪电,眨眼间已经把宋宛带出了回廊。
一道略带刻薄的笑声打破岑寂:“哈哈!有好戏看,本宫为什么要出手?太子爷艳福不浅啊!”
话音落下,几名太监簇拥着珠翠满头、一身华丽织金袄裙的郑贵妃从长廊另一头走了出来。
她满脸笑意,冷冷地瞥一眼面如死灰的宋宛,回头看着朱瑄:“话说在前头,今晚的事和本宫没有干系。太子足智多谋、心思深沉,想来应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朱瑄面色平静,额前仍是密密麻麻的细汗,举止却和平时一样:“既然是娘娘宫里的人,孤便不插手了,娘娘自己审问。”
郑贵妃翻一个白眼,她宫里的人当然得由她自己来处置!
朱瑄头也不回地踏出长廊。
郑贵妃望着他的背影,眉头紧皱:太子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难道周太后没有下手?
她眼珠转了转,拔高嗓音,笑盈盈地道:“忘了告诉太子,本宫怕来不及找回宋宛,铸成大错……派人把此事告知太子妃了。”
朱瑄脚步一顿。
第121章 真不要我帮忙吗
朱红宫墙横亘在浓稠夜色之中,楼阁殿台静静矗立,月下几簇梅花悄然怒放,幽香阵阵。
裙琚窸窸窣窣,环佩叮铃,金兰匆匆步下长廊,走过甬道,一路穿花拂柳,襕裙被叶尖滚动的夜露打湿,靴鞋翘起的凤头尖也湿漉漉的。
远处忽然有鼎沸人声传来,她抬起头,只见前方灯火幢幢,人头攒动。
灯影朦胧,一道清癯瘦削的身影渐渐向她走来,近侍们提着绛纱灯,簇拥在左右。
金兰上前几步,握住朱瑄的手,刚刚摸到他的手背,吃了一惊:“又发热了?”
抬眼看他,他脸上爬满细汗,双眸发红,不止手心潮湿滚烫,微微散开的交领锦袍间露出的颈子也沁出密密麻麻的汗水,隐隐透出一抹红,像抹了层油光。
朱瑄眸色幽深,双唇紧抿,视线落在金兰脸上,紧紧反握住她的手,手指用力到轻颤。
金兰疼得微微蹙眉,不过没有挣开,稳稳地扶住朱瑄,柔声道:“五哥,我们回去。”
长廊另一头,郑贵妃站在栏杆前,双眼微眯,冷冷地看着金兰和朱瑄登上轿辇,不屑地轻哼一声。
“早知道本宫就不多事了,让太子妃自己来捉奸,那才好玩。”
她为什么要多事提醒金兰呢?
如果她不赶过来阻止宋宛,等金兰过来的时候,说不定二人已经入港了,到那时金兰亲眼目睹朱瑄和其他女人亲热,场面该有多热闹?
最好夫妻两人当场吵起来,吵得阖宫皆知,那就更有趣了。
每天恩恩爱爱的,去哪儿都手牵手出双入对,宫里的妃嫔哪一个见了不咬牙暗恨?赵王、德王夫妇也是刚成亲的小夫妻,哪一对像他们这样蜜里调油?
早晚有一天,金兰必须面对现实。不管朱瑄现在有多看重她、对她有多好,皇帝身边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他现在不纳妾侍,将来总要册妃,三宫六院,一个赛一个年轻貌美,皇帝迟早会沉迷其中。
他动情的时候,海誓山盟字字是真,但是这份真情不过是昙花一现,转眼他就能对其他女人誓山盟海,同样句句真挚。
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既然千防万防都防不住,那就索性投其所好,让他离了你就吃不好,睡不香,一辈子都离不开你。
唯有牢牢掌控住皇帝,你才能荣宠不衰。
情爱都是虚妄,单单只靠真心,能支撑到几时呢?
太子妃还是太年轻太单纯了。
郑贵妃嘴角微挑,不无讽刺地道:“天真!”
桃仁站在郑贵妃身后,嘴巴张了张,没有吭声。
急急忙忙赶过来抓宋宛的是贵妃娘娘,提醒太子妃的人是贵妃娘娘,这会儿幸灾乐祸的也是贵妃娘娘,她真的不知道贵妃娘娘到底在想什么。
……
朱瑄的脸越来越红,浑身发热,不停出汗,锦袍里的夹衣已经汗湿了。
金兰抱着他,让他枕在自己膝上,拿帕子拭去他脸上和颈间的汗水,皱眉问:“太后到底给你吃了什么?是不是醒酒汤里添了药?”
朱瑄双眼紧闭,薄唇也紧紧抿着,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窝在金兰怀里,滚烫的双臂紧紧环着她的腰肢,恨不能要嵌在她身上一样,直往她怀里钻。
他虽然瘦,但是高挑颀长,宽肩长腿的,非要缩成一团往金兰怀里蹭,金兰根本抱不住他,只能轻抚他的脸颊,柔声哄他。
朱瑄意识朦胧,双眉紧紧皱着,脸上神情沉郁,听到熟悉的温柔呢喃声,扣在她腰上的双手又收紧了些,勒得金兰喘不过气。
他还嫌不足,抬起脸蹭她的衣襟。
隔着几层衣裳,摩擦的感觉反而更加强烈,金兰身子陡然一软,被朱瑄的动作拱得歪歪倒倒的,勉强稳住身形,胡乱掩好被他蹭乱的衣襟,轻轻拍一下他的脸,咬牙低声说:“还没回宫呢,这是在外面……五哥,你老实点。”
她声音压得越低,越像平时床帐之间的婉转私语。
和谁亲近了就喜欢撒娇,软语呢喃,双颊红透,嗓音软如春水,娇娇柔柔的,眸子里黑亮的笑影满溢而出,声音里也带了笑。
他爱极了她撒娇时那慵懒的调子。
还有凝脂般的肌肤透出的那点淡淡的微红,似甜食房刚刚出炉的鸳鸯糕,丰盈细润,简直动人心魄。
他可以永远沉溺其中。
朱瑄蓦地睁开眼睛,黑沉沉的眸子,一眼望不到底的幽深,脸上全是细汗,眉间凝了几滴汗珠,眸光格外慑人。
他身体滚烫,气息灼人,这一刻的眼神却冷冽如冰。
金兰知道朱瑄这是清醒了,抹去他鬓边汗珠,轻声问:“难不难受?”
朱瑄轻轻嗯一声,声音暗哑,紧紧抱住她,眉宇间掩不住的疲惫。
金兰低头,轻轻抚平他微皱的眉:“要不要紧?我叫扫墨过来看看?”
朱瑄缓缓闭上眼睛,在她膝上摇摇头:“不必了……只是些助兴的东西,熬过去就没事了。”
醒酒汤并没有什么异常,倒是暖阁里熏的香比平时浓重得多,周太后不爱供花,今天阁中花几上却摆满了水仙和佛手柑清供,应该是为了掩盖气味。
熏香才是让他突然觉得心气浮躁、浑身紧绷的原因。
这些手段并不出奇,嘉平帝平日就喜欢用这些东西助兴,内侍们为了讨好他,费尽心思搜罗各种古里古怪的方子,宫中妃嫔也常常用助兴的熏香来增添闺房乐趣。
也曾有人向朱瑄推荐过丸药线香。
金兰叹口气,心疼地道:“既然你知道太后的打算,怎么不早点出来?”
朱瑄拉住她的手,送到唇边吻她的手背,轻描淡写地道:“没事,我是药罐里泡大的,这些东西对我没什么用。”
他一开始并没发觉周太后的异常之处,直到周太后提起阿娘的时候才提高了警惕。捧漆盘的宫人站在他跟前时,手腕微微发抖。他不动声色,其实已经察觉到身上有些异乎寻常的燥热,轻轻屏住了呼吸。
近侍并不是去催轿辇的,而是在他的眼神授意下跑去通知护卫。
不过郑贵妃已经带着人等着看热闹了,他懒得理会仁寿宫和昭德宫之间的纠葛,没有示意护卫现身。
难怪周昌要亲自送帖子请他去赴宴。
周家寿宴上安排的丽人只是一个试探罢了,周家大公子知道他不会轻易被美色打动,故意请来赵王,诱导赵王当众大肆炫耀赵王妃即将生产的事,周太后又刻意提起他的阿娘,一切都只是为宋宛的出现做铺垫。
他阿娘当初就是管理藏书的女官。
朱瑄冷笑了一声。
金兰低头拂去他额前的汗水:“还说没什么用,衣裳都湿透了……你要是难受,别忍着。”
朱瑄拉着她的手不放,声音嘶哑,撒娇似的,轻声说:“圆圆来了,我就好多了。”
金兰心中酸酸胀胀的,亲了亲朱瑄潮乎乎的脸。
他脸上滚烫,汗水却冰凉。
她亲他秀气的的眼睛,轻皱的双眉,笔挺的鼻梁,最后吻他微凉的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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