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是顾家人,想法子拿钱救他爹,他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还恼了?
徐迦宁看着他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他这是生的什么气?”
红玉在旁也是摇头,不明所以。
主仆两个正是胡乱猜测,才走的顾君书又回来了,他脚步匆匆,这般去而复返还带着几分恼意,手中不知拿的什么东西,径自往桌上一放,木着脸道:“这是启蒙识字,几千年字体演变至此,最简单的了,你先看着,有不认识的圈出来,我明个教你,都认识了再学别的。”
这个好,徐迦宁翻开看了两页,多半认得,抬眼便笑:“有劳君书了。”
客客气气,有劳了,多谢了,顾君书压住心头恼意,到底嗯了声,转身走了。
徐迦宁看了眼红玉,红玉连忙去送。
这是一本旧书,上面还有孩童幼稚的笔体。
迦宁翻开,从其中看见古时字,是那般熟悉,伸手抚过,心中欢喜。
也等她再细看,院子里已经传来了尖叫声,她立即站了起来,走了窗前去,院中红玉正低头认错,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地上摔着水盆,顾君行一身的水,一脸怒意。
两人都往屋里来了,徐迦宁走回桌边坐下,房门一开,顾君行已是怒气冲冲奔了她来,红玉追着撵着拦住了他,跪了他面前:“大少爷别恼怒大少奶奶,这跟她没关系,是红玉笨手笨脚不小心撞了大少爷,大少奶奶天天就在这园子里,天天盼着大少爷回来呢!”
小姑娘真情实意,慌乱得不行,见他恼着,直拦着他,眼泪已经在眼睛里打转转了。
顾君行当即怔住,他从红玉眼中看见了自己,面目扭曲,也怪不得给这丫头吓成这个样子,以为他要找徐迦宁怎么样了。
一早起来他去了从前的老师家探望老师,并透露了自己想在假期去英租界做点事的想法,老师当然说会帮忙。回来之后到旅馆给林慧如送了两块钱,到家之后才知道,他那个吸大烟的亲爹被逍遥馆扣下了。
这个爹败了家里还不够,还要毁了家里,一听祖母说徐迦宁答应回娘家借钱他就怒了,更何况说到最后,老太太还想要他和她好好过,要他们一起去徐家借钱,真是气血翻涌,直奔着后院来了。
红玉送了顾家二少爷走,寻思顺手打点水,一会儿大少奶奶洗脸,没想到她一转身,就撞到了一起。
摔了大少爷一身的水,红玉见他恼怒,只怕他找大少奶奶茬,吓得不行。
她跪了他面前,见他不说话,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大少爷,求求你了,别和大少奶奶生气,她一个人住这园子里,够让人心疼的了……”
顾君行闭上双眼,平息了下怒火,摆手让她下去。
她不走,哭得更厉害,冷不防背后有人轻点了下她的脚底,抽泣着回头,徐迦宁就站在她背后:“还不去给大少爷拿套干衣服去?”
听着声音略有不快,红玉以为是恼了她,赶紧起来去拿衣服。
才刚养胖了点,看着顺眼多了,这都哭花脸了,徐迦宁当然都迁怒到顾君行身上了,不过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看着顾君行,也似低眉顺目地。
“既然回来了,那拾掇拾掇一起去我爹那吧。”
不提这件事还好些,提起来,顾君行又是满腔怒火:“你为什么要这样?这些钱都是要打水漂的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要答应去借钱?”
徐迦宁抬了眼,一脸无辜:“是祖奶奶让去的呀,你要问祖奶奶为什么让我去借钱,我还知道为什么,因为大家都没法子了吧,你问我为什么答应,我总不能说是你爹妈祖奶奶求到我了,我不得不答应的,多半是为人媳应该的了。”
顾君行当即语塞,是,他对她发火干什么。
可亲爹那样,满心无力,一手扶了桌边,余光当中瞥见上面的报纸和书,也有些恍惚,什么时候起,她也开始学着读书看报了吗?
可他此时满心闷火,无处迸发,求亲借钱已属无奈,此时再登门借钱,他无论如何做不到。本来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一头扎这园子里了,看着徐迦宁体体面面,也温婉宁静,自己一身湿漉漉的更觉狼狈羞辱,从前他看不起的一个人,想到爹妈奶奶这般作为还不如人家了,更是一刻待不住,逃一般转身走了。
诶?
战斗力怎么这么弱的吗?
她才说一句话,他就如兵败山倒的模样走了,徐迦宁有点不理解,按着她想,那人心丑陋,顾家人肯定要推着顾君行同自己回娘家借钱的,因此在婚姻当中,她可压他一头,甚至压他一辈子。
现在他怎地还不愿意?
他是有什么新对策了?
想到此处,徐迦宁又燃起了些许斗火,心有期待。
果然,她出了园子,就听见前院闹哄哄的,再往前去,顾家大夫人二夫人以及两个丫头都拉着顾君行哭呢。她这个夫君倒还有些骨气,手里不知拿着什么,直嚷嚷着说要卖了家宅,当了铺子,言语之间,恼怒不已。
犹豫了下,是看戏还是上前推波助澜,徐迦宁才想隐身后退,没想到这么一犹豫,给自己亲哥哥犹豫来了。
徐凤举是听说顾家大少爷回来了担心妹妹才来的,一进院子瞧着这么一出更是皱眉,幸好顾君行还顾及自家脸面,先稳下来打了招呼。
大夫人和二夫人直推着他,也都乐呵呵过来打招呼。
徐凤举手里拿了包东西,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本来就不待见这家人,都是表面功夫:“舍妹就爱吃鲜花饼,我这路过就给她买了些送过来,顺道看看她。”
理解,理解,大夫人二夫人现在巴不得让他去见徐迦宁,赶紧让人送了。
徐迦宁才回到屋里,哥哥就进门了。
她知道他来,坐了桌边等着他。
徐凤举比她大八岁,真是从小看到大的,他一身青衫,本就是商人,看着也很斯斯文文。到了桌边,鲜花饼推了妹子面前,人才坐下来。
迦宁见他就觉亲切:“哥哥怎么来了?”
徐凤举长出了口气,很不高兴:“顾君行那小子回来了?闹腾什么呢?我听说他爹被扣逍遥馆了,得不少钱,这家是烂透了,就剩个宅院面上看着还行,没什么好的,离婚算了。”
说着余光当中看见桌上的书和报纸,顿时笑了:“从前让你学字看书,你说脑袋疼从来不学,怎么还看起报纸了?”
徐迦宁轻笑出声:“现在没文化都不行了,必须得学。”
妹妹竟然看书看报了,徐凤举满目宠溺,更觉顾家那什么大少爷根本配不上她:“听哥的,离婚,以后哥给你找个比他家世好的!”
迦宁不提离婚,只说利害关系:“我不,顾家除了这宅院还有英租界个铺子呢!”
徐凤举心疼她,叹了口气:“什么铺子不铺子的,你过得好才行,咱不看那个!”
徐迦宁身子往前一倾,略一咬唇后,轻声道:“可那个铺子,我想要。”
男人怔住,随即抬臂,在她目光当中举手投降:“好,你想要那就要。”
第5章 贵妃碾人心
车水马龙,大上海的街头,人潮如流。
出了顾家大门,街道两边的广告牌路牌越发的多了起来,可就这么仰望天空,即便是街道两旁的高大建筑,也显得不算什么了,相比之下人真的很渺小,太渺小了。一个人的力量也有限,顾君行小时候生活还是很富裕的,没想到还未等到他满腔热血,去报效国家,先被那铜臭大子儿难倒了。
他想卖掉祖宅,可祖母以死相逼。
他想离婚,母亲也哭成泪人,竟要向他下跪,他想着自己的同学,可思来想去,竟没有能开口借钱的人,平时他从未被钱难倒,竟然不知顾家已到了这个地步。
事到如今,也只有问问那两个铺子的租户,能不能提前交租金,如果有一些,先送去逍遥馆,走一步算一步了。一见儿子出了顾家大门,大夫人赶紧又追了出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儿呀,现在你大舅哥就在后院和迦宁说着话,这是多好的机会,你也过去说说话,先跟他借点钱,把你爹救出来,咱们有了再还他就是。”
顾君行还看着天边的一朵云,叹气:“妈,咱们顾家,保不住了。”
听他这么说,大夫人顿时捶了他一下:“保不住怎么办?苦了我儿,都怪你爹那个老烟鬼!你别管那些,先过了眼前再说,你好好读书,早晚还得靠你……”
话音还未落呢,身后已是传来了脚步声,二人回头,徐家兄妹一前一后从院里出来了。
徐凤举走在前面,脚步匆匆,徐迦宁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穿着高跟鞋踉踉跄跄的,她直拉他胳膊,一边追着他,一边叫着他,急得都要哭了:“哥,哥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哥,哥你别走……”
走到顾家母子跟前了,她似没站住脚下一崴,差点摔倒。
几乎是下意识的,顾君行伸手来扶,一把托住了她的后腰,徐迦宁站稳了,也似乎借力将她大哥拉住了。徐凤举站住了,回眸看着她,似有不快:“你呀!”
徐迦宁双手合十,柔声柔气:“好哥哥,你就再帮他们一次,就一次。”
徐凤举走开两步,她赶紧又跟过去,片刻之后走了回来,拉住了顾君行的手,她力气似乎很小,只轻轻捏了一下他手心,亲厚得很:“去吧,他叫你过去呢。”
顾君行诧异地看着她:“什么?”
迦宁声音不高不低:“放心,都和他说好了,不会为难你的,我哥哥答应借钱了。”
顾家大夫人听见,连忙推了儿子一把,顾君行像是被架上火的鱼虾,连挣扎都是徒劳的,他沉了下心,大步走了过去。
徐凤举面色不虞,只看着他。
他从未借过钱,按着本来心意说:“我会还的,我一定会还的,我已经托了人去英租界做事。”
二人已近街头,徐凤举似是无奈:“我本是商人,从不做赔钱的买卖,若不是我妹妹再三相求,定不会管。你爹在逍遥馆欠下的钱我可以替你还,但是上次结婚借的钱就一起算了吧,你看看,是折宅子还是折铺子,一次算清。”
顾君行顿时抬眸,以为徐凤举借此要挟,让他别离婚什么的,没想到人只字未提,傲气又生:“我以为,你会要求我待你妹妹如何如何。”
徐凤举当即失笑,上前一步,抵近了些许:“顾大少爷,千万别对我妹太好,我巴不得你们离婚呢!”
说着退后一步,又是一本正经说道:“再者说,徐某从不拿妹妹做买卖,若求亲那日我在家中,就是她一直哭,我也不会让她嫁进顾家。”
这话看似轻,实则太重。
就是她一直哭,在他心中妹妹一直哭,就是重事了。
顾君行感念至深,低头:“她真的有个好哥哥。”
徐凤举浅浅目光,透过他的肩头,看向顾家门前的妹妹,笑意更深:“谈不上好,见不得她不痛快那样。”
他一身青衫,斯斯文文。
顾君行莫名的愧疚,如实道:“本来也不想张口,家父之过,便是君行之过,君行无能,不能让父母依靠。若是平白给了,我也受不起,如此算清才好,祖宅还得住,就抵铺子吧!”
顾家现在还剩下两个铺子在收租,一个在普通地段,租金少得可怜,一个在英租界,租金可观用来维系生活。他一读书人虽知道哪个金贵,但实属无奈,只等徐凤举开口。
果然,徐凤举不甘不愿地:“这几百块钱够买你们家祖宅的了,但是常言道么,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就许你抵当英租界的那铺子,你看怎样?”
顾君行略一思索,当即答应下来:“好,只不过地契不在我手里,需得回去拿……”
此事事关重大,顾家老太太轻易不能答应,可不是他说的这么简单。
徐凤举只当不知,点头应下:“行吧,那我先带迦宁回家一趟,你去拿地契,家里等你。”
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气,他这是在给顾君行体面,把徐迦宁带走了,你们爱怎么吵怎么吵,地契用什么办法拿出来,也是他顾君行的事。
真是十分体贴了,顾君行隐约明白过来,点头答应。
至此,徐凤举将妹妹叫了过去,直接拽走。
徐迦宁还沉迷于苦情戏当中的小媳妇儿角色,走的时候就两步一回头,眼巴眼望地看着顾君行,直把他看得心生不忍,竟然跟了上来。
一辆汽车就停在路旁,二人走到车前,徐凤举打开车门,让妹妹上车。
迦宁站在车门处,有些不想上车的意思,等顾君行到了面前了,低低道:“你快些来接我。”
她眉峰微动,满眼期盼,忐忑又犹豫,似又努力对他笑着。人家最宝贝的妹妹,嫁给了他,在他这里没有好好对待,还这般期盼着他。顾君行心中百转千回,生出些疼惜来,真是破天荒对她说出了回家以来最和颜悦色的话来:“你先同大哥回去,我一会儿就去,一会儿就去接你。”
徐迦宁点头,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身上车,坐进去还扒着车窗,伸手出来对他摆手挥别。
顾家大夫人在一旁抹着眼泪,顾君行目送她们兄妹离去。
徐凤举上车开车,汽车启动,慢慢离开了顾家门前上了正街,他一手扶着方向盘,回眸看着旁边的人:“妹子,演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