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没过半个月,安平又带回了些古怪的消息。
“用辘轳把水引到房顶的桶里,然后泼洒而下。这不是飞瀑吗?”韩邈听到这消息,简直一头雾水。这法子在元宵节也有见过,都是按在灯山上的景观,甄琼在浴房里做一个是要干什么?
“不是飞瀑,道长称之为‘花洒’。”安平赶忙解释道,“出水口还专门烧制了个新物件,有点像莲蓬。”
那不还是个飞瀑嘛。韩邈摇了摇头:“他建来做什么使的?”
“呃,据说是要沐浴用的。”安平说这话都觉得尴尬,又赶忙补了句,“小的想伺候道长沐浴来着。他非要自己洗,还嫌不方便,才弄出了此物……”
听到这用处,韩邈倒生出了些兴趣,思索了一下今日行程,发现没什么太要紧的,便道:“过去看看吧。”
正好也瞧瞧窑厂的进度,眼看就要十一月了,前后折腾了快三月,若是做的差不多,也该让甄琼回来休息一下了。
※
“水调好了再往桶里倒啊!”边享受着哗哗流淌的热水,甄琼边冲外面吼道。
他造这个花洒可是简易版,没法调节水温,要是一盆热水送上来,怕是要烫脱一层皮。不过好在他如今在窑厂打出了名头,那些窑工们还是相当听话的。
其实造这淋浴设备,还是因为窑厂的条件合适。这么多窑天天烧着,不顺带烧点热水,实在是暴殄天物。有了热水,再弄俩大木桶,做个简陋的手动水车,接两条竹管子,可不就能冲澡了吗?等到天热了,再把木头改成黑漆铁桶,水都不用烧了呢。
热水倒头浇下,甄琼惬意的搓了搓脸,也不关阀门,就着那热腾腾的水雾,从一旁的小陶瓶里挖了些东西出来,涂在了头上。
这是他当初制牙膏时攒起来的皂液,用来洗头最方便不过。浴盆泡澡虽然舒爽,但是洗头实在太麻烦了,他又不习惯让丫鬟小厮进来替他倒水,还是这种花洒用起来最省力!
仔仔细细揉了许久的头皮,把里面的油脂都洗干净了,甄琼才把脑袋移回花洒下,冲洗起来。洗头也是大事,师兄们教导过他,一定要勤加清洗,还要把皂液冲净了,才不伤头发。听说草本派那边还研制出了护发的皂液,能减少脱发呢。虽然金石派和草本派向来不怎么和睦,师兄们还是攒了私房钱,偷偷跑去买防脱发的皂液。唉,对道士而言,头发太重要了,就算发髻能遮斑秃,也还是多些头量才好。
确定洗干净了,甄琼又草草冲了冲身,这才关了阀门,飞快捞过屏风上挂着的衣服。都十月底了,天越来越冷,也就洗澡时有点热乎劲儿,出来就难熬了。
胡乱套上衣服,又拿了布裹了湿发,他一溜烟回到自己屋中,结果一推门,就傻在了当场。
“怎么不烘干了头发再出门?”韩邈到了也有一会儿了,知道甄琼去沐浴了,就在屋中等他。谁料到这小道就这么半湿不干的跑了回来。
最看不惯这个,韩邈皱了皱眉,大步上前,把人拉近了屋,顺口吩咐道:“安平,取个熏炉来。”
甄琼哪能想到情况会如此发展?一时不查,就这么被人按在了软榻上。心慌意乱的等了半天,发现自己还坐着,没被压躺下,只是头上多了双手,拿着布巾揉来揉去,帮他擦头发。他这才回了魂儿,结结巴巴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我的窑厂,不能来吗?”这一问里透着心虚,韩邈好笑的反问道。这小子又做什么亏心事了?
“能!当然能!”甄琼赶忙表态,“我就是以为你最近挺忙……”
“是挺忙的,过来散散心。”韩邈把沾湿的布巾扔在一边,接过了安平递上来的长柄熏炉。抖了抖那又黑又软的长头,熟练的熏蒸起来。他小时候也常帮弟弟烘干头发,倒是顺手。只是韩遐年纪稍大后,就不爱让他碰了,他这个做兄长的反倒有点寂寞。
见两人这般亲近,安平也乖觉的送上了茶水,退了出去。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有那放了香料的熏炉,冒出袅袅青烟,摇曳不定。
天气太凉,湿发一会儿就变得冰冷,手指和熏炉的温度骤然明显了起来,穿梭不休,让人头皮发麻。甄琼再次紧张了起来,只觉有什么在心底挠来挠去,脸上热的发烫。天还亮着呢,这样会不会不太好?不是,难道晚上就好了吗……
内心挣扎不休,甄琼哪还敢开口,生怕自己不小心说错话。见他突然不吭气了,韩邈笑道问道:“听说你在窑炉附近弄了个飞……花洒,如此从头淋到脚,岂不是次次都要打湿头发?”
听他问起花洒,甄琼才回过神来,赶忙道:“就是洗头的时候才用花洒啊。这些天在窑炉出汗太多,头发起油,总要洗干净才好。”
一般人不是还要用发油梳拢碎发吗,怎么反倒要洗掉油脂?韩邈挑了挑眉:“没想到你如此爱干净。”
“头上油太多,会掉发的,不可轻忽啊!”见韩邈不怎么在意,饶是甄琼也忘了紧张,非常认真的劝了一句。
韩邈手上顿了顿,只觉啼笑皆非。哪有这样的说法?再说了,他的头发还抓在自己手里呢,如此漆黑浓密,就开始担心脱发了?
忍着笑,韩邈道:“我倒是知道几个治脱发的方子,你可要听听?”
“嗯?真有法子?”甄琼立刻抬起了头,满怀期待的望了过来。
若是平常,甄琼一副道童打扮,这么看人也就罢了。现如今,他衣衫不整,乌发斜垂,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尽,一双杏眼又睁得溜圆。韩邈喉头一动,突然觉出了不对,连那从青丝都有些烫手了。
咳了一声,他自若的放开了手里的长发,把那熏笼搁在桌上,顺手倒了杯茶,递在了甄琼掌心,这才笑道:“这个好说,明日就抄了给你送来。”
“可别忘了啊!”头发这等大事,甄琼还是极上心的。叮嘱过后,一口气把杯里的茶喝干,他才觉得缓了过来。见韩邈虽然笑得挺英俊,但是神色依旧如常,估摸着自己怕是想多了。叹了口气,他把半干的长发挽了个道髻,随后起身摸了瓶甘油出来,涂在了手上。冬日他的手背容易开裂,现在有甘油了,自然要多用些。
韩邈看着他手里的小瓶,突然感觉到了熟悉的哑然。愣了半晌,才开口问道:“这黑色的玻璃,也是刚制出的吗?”
甄琼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有些药剂不可见光,又易腐蚀金铁,用此物承装才最可靠。不过现在还没回丹房,先装些甘油。”
甘油是不惧光的,但是装在瓷盒里总觉得不太好看,用这个新瓶子凑合一下好了。
话说完了,甄琼才察觉对方的眼神不太对。好歹机敏了一回,他举起了小瓶:“你也要来点涂手吗?防皴裂的。”
润手的脂膏,韩邈并不感兴趣。接过瓶子,他仔细看了半晌,正色道:“贤弟还会烧制其他颜色的玻璃吗?若是蔷薇水用彩色瓶装,定然会卖的好些。”
刚刚他还帮自己擦头发呢,如今向求,甄琼也不好意思拒绝:“当然会烧。黄、绿、蓝三色都可以用铁,加赭石变黑,加铜变红,加锡变白。窑变可也是我最擅长的。”
这也是金石派和水火派交集最多的一科了,当年他为了不输给别派的师兄们,也曾好好背过,不过是判断一下剂量罢了。
韩邈闻言,眸光一敛,面上却浮起了笑意:“未曾想你师门里还教过这些,果真是道法精深。”
甄琼愣住了,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师门可不好跟人说,赶紧补救道:“哈哈哈,哪里是师承,就是我自个瞎琢磨的。”
看着那神色慌张,明显在说谎的小道,韩邈不动声色的颔首道:“贤弟天资聪慧,自是旁人不能及的。那就拜托贤弟,再烧制几种色泽鲜亮的玻璃吧。”
甄琼正心虚着,这点小事哪有不答应的,立刻一口揽在了身上。
韩邈说要参观一下花洒,他也忙不迭带着人往浴房去。根本没有察觉到,身后那人已经变得幽深的眼眸。
作者有话要说: 甄道长:头发太重要了!qaq
韩邈:……
宋代有淋浴设备的雏形了,《东京梦华录》里有载:“彩山左右,以彩结文殊、普贤,跨狮子白象,各于手指出水五道,其手摇动。用辘轳绞水上灯山尖高处,用木柜贮之,逐时放下,如飞瀑状。”所以技术不出奇,主要是当时洗头麻烦,谁也不想这么洗澡吧。
第29章
“甄道长十岁时父亲过世, 母亲改嫁。许是新家不容, 把他送到了山中的小观当道童。后因那道观经营不善, 道人四散,他又随师兄投奔了天禧镇的景阳观。没待一年,就奉观主之命前往长春观……”
之后的事情, 就不用说了,自然是被他接回了家里。韩邈沉吟片刻,问道:“那景阳观, 可是出名的观宇?”
“并不出名。”前去打探消息的随从想了想, 又补了句,“倒是最近开始卖豆腐羹, 颇受乡人喜爱。”
韩邈微微颔首,让那随从下去了。等到屋中无人, 他才轻轻叹了口气,这事果真有些不对。
自窑厂回来之后, 韩邈就派人去打探甄琼的身世。一个乡野小道,又能有什么机密可言?三两下就被查了个底掉。他的出身,待过的道观也都清楚明白, 绝无冒名顶替的可能。
只是如此一来, 愈发显出了蹊跷。似白糖、花露也就罢了,制法简单,只要寻到窍门,并不算难。甄琼说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也不出奇。
但是玻璃不同。这可是世人皆知的珍品, 放在哪里都不会便宜。而甄琼并没有炼制过玻璃,只学过制玻璃的法子,就算肚里有货,上手也极为生疏。可问题是,若真有道观掌握了这种秘法,甚至对窑变都一清二楚,会因经营不善倒闭,或是靠买豆腐羹为生吗?
他可以确信,长春观里是没有这种法门的。而甄琼之前待过的两处,也不似能造出玻璃的地方。那他所知的东西,是从何处而来?
一个丹术奇高,隐居山林的仙长?或是如他那谎话一般,纯属天授?
这两种可能在脑中盘旋,须臾就引出了一串联想。也不知怎地,韩邈竟觉得把那小道拐回家的自己,就跟偷了羽衣,使得仙子落入凡尘的村人也相差仿佛。猛然惊觉这念头有些问题,韩邈不由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还真是个宝贝啊。
若是半年前,察觉了此事,说不定他会做出些什么。但是现在,韩邈却无法如此对甄琼了。这小道天真无邪,就如新雪璞玉,丝毫不知世间险恶,亦不通人情世故。与其让他在外跌跌撞撞,被人蒙骗,还不如好好养在家里,由他看护。那些异于常人的本事,还是少叫外人知晓才好。
只是对这样的奇人,生出龌龊心思,实在不该。莫不是守丧时间太长,让他也有些乱了心智?
韩邈暗叹一声,下了决断。也罢,今后还是少骗他耽于俗物,想那些赚钱的法子。既然喜欢修道,就让他潜心炼丹好了。至于旁的,总有自己帮他担着。
甄琼哪里知道韩邈这曲折的心思。在捯饬出了红黄蓝绿几样最常见的彩色玻璃后,他甩甩袖子,毫不眷恋的离开了窑厂。
研制玻璃这几个月,着实让他受益匪浅,也触类旁通了解了不少“水火派”的手段。看来师父当年所言不实啊,“水火派”还是有些奥妙的,对研究金石也大有用处。反正现在也没人管他了,说不定以后也能尝试一下?
不过对于玻璃,甄琼已经没了继续钻研的兴趣。且不说这课题太大,跟自己的研究方向不怎么搭界,就算真花了毕生精力去研究,得出的不还是前人早已制出的东西?对他的大道而言,毫无用处。反正也凑够一套调配药剂的器皿了,以后还能随时随地补货,这项目也就算大功告成了。
抱着一堆玻璃器回到了韩府,少不得也要去给韩大官人表表功。兴许是那堆彩色玻璃着实让他高兴,甄琼竟然发现自己在府里的日子又好过了不少。别说寻常要用的材料了,就是申请些金、银、白铜来提纯,韩邈也是一口答应。
嘿呀,看来还是他精明,这种一看就值钱的项目,果真是立对了!
已经耽搁了许久没能好好炼丹,眼瞅着韩邈最近也忙了起来,也不找他研究蔷薇水了,甄琼哪还管那么多,一头栽进了丹房。
※
韩邈最近还真有些忙碌。眼看年关将近,家里大小事务都要他操办。蔷薇水的试制也相当顺利,明年在东京开店的事情,亦要提上日程。只是再怎么忙,每天还是要回家给祖母请安的,之所以丹房去的少了,还是不愿打搅甄琼修道。
只是少了这么个人,日子又乏味了起来。但韩邈也知,总不能因着有趣,就失了分寸。
好在岁末将近,倒有另一个期盼已久的人,回到了安阳。
“阿兄!怎地还来接我?”还没进城,就见到了自家兄长,韩遐着实吃了一惊。立刻下马,迎了上去。
“也是正好出城。”韩邈可不会承认是专门来接人的,拉着弟弟打量了许久,才微微颔首,“果真有些干练模样了。”
听兄长夸赞,韩遐不由红了眼眶:“小弟不孝,本该在家中闭门读书,为父亲守丧……”
“父亲当年留书,就是不想你中断学业。你潜心进学,才是尽孝。”韩邈哪能不知他的心思,安慰的拍了拍韩遐的肩膀。
对于商贾之家而言,守丧向来不是需要严苛对待的问题。韩邈深知父亲真正在意的是什么,又绝了当官的念头,在葬礼结束后,就背负起了家业。他这弟弟却是要考取功名的,为了不耽误他的学业,父亲生前专门留书,让他持信去寻岳麓书院的山长。也正因此,韩遐才在孝期中远赴潭州,凭着些许香火情分和自己的聪慧,入了那鼎鼎大名的学府。
如今距离服满只差数月,明秋他就能照常参加解试了。
兄长的笑容,亦如父亲当年。韩遐只觉泪意上涌,重重点了点头。他在学院整日苦读,从不玩乐,正是为了报答父兄,取一个功名!
深知自家小弟的性情,韩邈也不多言,带人回到了府里,拜见祖母。韩老夫人也是一年没见到这小孙儿了,总觉得人瘦了,在外又吃了苦,心疼的呜呜直哭。还是韩邈劝住了老祖母,一家三口才坐下来,好好吃了个接风宴。
用完了饭,韩老夫人又拉着小孙儿的手,问起了这一年来的经历。韩遐虽然没有兄长那舌灿莲花的本事,却也知道孝顺祖母,不能让她忧心。因而把那些苦读求学的经历都掩盖了,只说些书院的趣闻,倒是让韩老夫人松了口气。
听孙儿说完,韩老夫人才算放下心来,直说神佛保佑,又提起了家里养了个仙童,不但救了她,除了妖道,还庇佑了门庭。韩遐第一次听闻此事,颇有些惊讶:“太婆的恩人,孙儿也当拜见才是。”
韩老夫人认同的点了点头:“是该见见!邈儿,今岁除夕,也要请道长一起用个饭才是。”
这吩咐,韩邈全无意见。甄琼如今也算是无父无母的人了,除夕守岁,总不好还让他一个人在丹房待着。
笑着颔首,他到没有命人去请甄琼,而是带着弟弟,亲自到了西院丹房。韩遐哪能想到这丹房如此偏僻,不由讶然:“甄道长不是咱家的恩人吗?怎么住在此处?”
韩邈笑道:“他喜好炼丹,专门选了个清幽的地方。平日也不怎么见人。”
这几天出门尤其少了,安平还说他不好好吃饭睡觉,也不知怎样了?
韩遐顿时了然,也在心中竖了个得道高人的形象。因而当甄琼顶着一头乱发,两个黑眼圈出现时,他也毫不介意,立刻拜倒在地,行了个大礼:“小子韩遐,见过道长。多谢道长救了家祖母。”
甄琼刚刚守了一夜的丹炉,这时眼都是花的,哪想到韩邈带来的小家伙会直接跪地行礼,差点没吓得蹦起来。
一直等人站起了身,他才恍然醒过神来,从袖里摸出了个东西,递了过去:“我也没带啥东西,这个就算作见面礼吧。”
韩遐:“……”
这是怎么回事?谢恩还有收礼的?这道长看起来比他还年轻点啊,怎么一副长辈的模样?
韩邈勉强压住了上翘的唇角,正色对犹在发愣的弟弟道:“既然是甄道长所赠,便收下吧。”
兄长的话,总不能不听,韩遐一脸呆滞的接过了那东西,收入袖中。
甄琼这才松了口气,韩大官人的弟弟,怎么说也是晚辈嘛。受了人家的大礼,不给点见面礼物似乎有点说不过去。好在这两天烧炉的时候,他揣了个小玩意解闷,不然还不知送啥好呢。
见场面一时有些尴尬,韩邈微笑着扯开了话题:“贤弟最近在忙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