昇阳其人,功利心太重。平步青云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可是一步一步走来,当中的算计与争夺只有她一人知道。瞧她今日的模样,惊惶之中情绪不稳,与平日里的样子相差太远,倒像是刚刚知晓自己生母的身世。
若她真的是刚刚才知道母亲的身份,第一反应就是拿着证据来阻止他继续查下去,不惜将所有的事情摊开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那她的确比他想象的更加爱惜羽毛,她清楚自己有如今的地位靠的是什么,便也会维护什么。
但若她早就知道,只是得知了他在查这些,才主动上门说这些,背地里又有什么别的安排,那她的演技也着实太好了。
事实上,周明隽并非不清楚为什么会有人阻止他继续查下去。
吴国送来的人,未必有昇阳所说的那么无辜。
当时两国还未开始交战,可是吴国因为野心勃勃,早已经是腹背受敌四面楚歌,向大禹献上能工巧匠曲氏族人与珠宝美姬,是一个求和与投靠的意思。可是人刚入宫就发生了行刺事件,淳王护驾身受重伤。
周明隽能做出的猜测,大概是那时候两国尚且没有到撕破脸正面交战的时候,所以,因为刺杀的事情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也好,因为皇帝本就对这些人有戒心不愿养虎为患也好,她们都是留不得的。
那时候,皇帝已经看上了母亲曲氏,且强行占有,便将除了母亲之外的其他人全部暗中诛杀,面上还要做出是意外的样子来。
而这个时候,淳王出面救下了当中的几人,还帮她们顺利的逃出了宫外,其中一人去而复返,留在淳王府做了淳王的妾侍,生下昇阳。
这之后,母亲受千夫所指,被皇帝送到了宫外的一处别院行宫,让母亲成了一个皇家外室,在那里生下了他。
没多久,吴国覆灭,皇帝收拾完战后残局,平定人心稳坐龙椅之后,终于要以母亲曲氏孕育龙嗣有功为由,亲自将她接回宫中进行册封。
然而,母亲并没有等到这一日。
行宫大火之时,尚且年幼的他被嬷嬷强行锁在了密室之中,也将他追寻了多年的真相隔离在那道石门之外。
之后,母亲死了,荣安侯成为了护驾有功的重臣,他懵懵懂懂,穿着不合身的孝服,守着冷清无人的灵堂,只有一个姑姑陪着他。
行宫因为大火残破不堪,也并未有人来修葺,皇帝一直没有将他接回宫中,只有按时派送到行宫的宫人伺候他。再懂事一些的时候,他才得知,宫中的奴才都将派遣行宫当差当做了苦差事,没有油水又冷清孤寂,谁倒霉谁才去。在他们的恶言恶语之中,他渐渐地知道了一些从前不知道的事情,也在心中埋下了一个疑惑。
直到他四岁那年,行宫被彻底的拆除,他依然没能回到宫中,而是在李老头与闵氏夫子的陪伴下,从行宫搬到了京郊,没两年又从京郊搬到了远一些的县城,十岁那年,早已经在颠簸中麻木的他,住进了一个偏远安宁的小村子里,这一次再没有离开过。
昇阳说的不错,母亲可能仅仅只是死于宫中的权谋争斗。她是吴国的重臣之女,又肩负曲氏一脉巧夺天工的手艺,若有作为,将会成为很多人的威胁。
可是,也许还有别的可能。
为何处境最为艰难的时候,皇帝次次都保住了她,等到时过境迁,他已经有了足够的理由与能力接回她时,却没有保住?
是不是因为到了那个时候,母亲也如当初那些舞姬一样,让皇帝生出了戒心?他是皇子,所以一定要保,但母亲却不能再留了……
当年的事情,荣安侯定有参与。他已经知道离京那一年是荣安侯多番周旋从中安排,让皇帝将他送走,或者说是藏起来。多年之后,又是荣安侯极力主张,要将他迎回宫中。
凑巧的是,云娴竟然是他的庶出女儿。京城之人都说荣安侯是如何的光风霁月人品高洁,可是又有谁知道,这个被他遗弃在外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姑娘,若不是遇上了他,会成为什么模样?
这样的人,不配为人父,他又如何能信?
昇阳的确很会抓人心。
对他而言。母亲死的真相是要知道的,可是云娴,也一样要护着。
一旦他今日的行径被皇帝察觉,曲解恶化,或许他再难有能力护着她,同样,母亲死的真相也无法知道。
母亲已经死了,她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
阿茵是个不跟自家人记仇的孩子,前一日还在为小争执不高兴,第二日就能欢欢喜喜的勾着孟云娴的胳膊一起上学,坦然的道歉了。
“二姐姐,对不住,昨日我不该与你那样置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保证,以后一定不胡来,若要做什么也一定让你晓得!”她举起几根小指头作出发誓的样子,可爱的惹人发笑,孟云娴即刻表示并不在意,她说话也有不妥当的地方。姐妹二人就这样和好了。
孟云芝缩在一边,面色复杂的看着二人,从前几人坐在一起,她还会嗤之以鼻似是想引起谁的注意似的,可自从孟云娴记名礼定下来之后,她便沉默了很多。
“二姐姐,贺礼的事情你想到没有?”
孟云娴:“还没有。”
阿茵眼珠子一转:“我倒是有个想法,白姐姐这次是与卫国公府的嫡子定亲,卫家的嫡子卫绍尧在边境平乱,屡立战功,是个年轻有为的少年战将,与白姐姐一文一武十分般配,是不是可以从这里入手来送个般配的礼?”
孟云娴一笑:“是个好主意,容我想一想,或许可以想个大礼,你我合在一起送,也是个心意。”
阿茵爽快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等到了流辉苑,孟云娴又听到教舍里有人在议论那一日定制了什么样的新衣裳,新首饰,说得最多的还是那一日要送的礼,有意思的是,这你来我往的闲聊里全是探问,好似得先弄清楚对方要送什么,这颗心才能安定下来。
她心中一动,准备去请教一下自己的军师,便在午间休息时,熟门熟路的前往圣德堂寻找周明隽。
闵祁将她带到了藏书阁。
自从之前昇阳县主来了之后,闵祁就发现五殿下的情绪格外的低沉,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他没敢让贵妃的人知道,唯恐那边发现什么,只能自己干着急。
看到孟云娴主动找来,闵祁觉得或许五殿下有救了。
“周哥哥,你在这里干什么呀,你怎么又不吃饭呀!”孟云娴拖了鞋子,提着裙子往藏书阁里走,绿琪忙不迭的跟在后面。
孟云娴冲进来的时候,周明隽第一次有些措手不及,没来得及将面前的人皮收起来。
“你是不是躲起来在看什么见不得人的东……”孟云娴的目光落在他面前的桌上,看到了锦盒以及里面带着图案的人皮。
“这是……”
周明隽立马要收起来,孟云娴却眼疾手快的抓起来,表情慢慢的凝固,伸手拿出了里面的人皮,但并不知道这是人皮。
“周哥哥,这个是哪里来的?”她低声发问。
周明隽伸手夺了过来,眼神有点乱,“没什么,这只是我随意找的一个图腾,准备用来雕刻装饰。”
“图、图腾?它有什么寓意吗?”
周明隽:“没什么意思,你来找我干什么?”说着,他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带她出去用饭。
“我见过这个图案。”孟云娴小声嘀咕了一句。
周明隽的动作猛的一僵,脑子里似乎划过了什么念头,一闪而逝。他起身一把握住孟云娴的手腕,语气有些着急:“你见过?什么时候?”
孟云娴被她吓了一跳:“你、你怎么了?”
“什么时候见到的!”周明隽近乎呵斥的催她回答。
孟云娴一万个不解:“这个东西怎么了嘛?我、我娘身上……我在我娘身上看到过这样的图案……”
周明隽如遭雷击,整个人呆愣了一瞬。
孟云娴的生母,就是荣安侯的侍妾……刺客……舞姬……王府……侯府……
周明隽甩开孟云娴的手,快步离开了藏书阁。
“周哥哥!周哥哥!”孟云娴怎么喊都没喊住他,完全闹不懂情况,回头看了绿琪一眼,吓了一跳:“你又怎么了?”
绿琪的脸色煞白,提着食盒的手紧紧捏着提篮,冷汗滑腻,像是收到了惊吓似的。
“没、没什么……小姐,奴婢有件事情一直没敢跟您提。”
“什么?”
“奴婢的姑姑病了好几日了,奴婢自小养在宫里,就是跟着姑姑长大的,奴婢可不可以回去探望一番。”
孟云娴一笑:“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你只管去好了,我无妨的。”
“……是。”
周明隽今日的态度实在是太奇怪,以至于孟云娴并没有察觉出绿琪有什么不对劲,且这个图形,再一次让她想到了生母郑氏。
她忍不住摇摇头,仿佛是要扫清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但又很疑惑,她最近好像遇到什么事情都能想到生母。莫不是到了此刻,她才终于从母亲离世的事实里缓过神来,开始思念母亲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稍后还有一章~
ps:看到有萌萌说舞姬遍布天下……并没有啊_(:3ゝ∠)_,不信等我解释清楚之后你们最后数一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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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赴宴
周明隽的第一反应是,昇阳在骗他。
若之前的确是伪装成舞姬的刺客先对皇帝下了手才被暗中诛杀,那么淳王将她们救出之后,她们岂会善罢甘休?
继而想到的就是宫宴之上对云娴下手的人。这个人是不是知道了云娴是郑氏的女儿,所以带着什么目的而来?
很多地方都说不通,甚至涌出了更多的谜团。
闵祁将查到的郑氏的情况禀告——郑氏是十九多年前出现在京城最大舞坊的舞姬,后认识一个叫做陈晟的男人,与他私定终生。陈晟曾经是荣安侯的同窗好友,也是颇有才名的一个人,却因为郑氏舞姬的身份,败坏了自己仕途的名声,不堪受辱,自焚于家中。郑氏以陈晟遗孀身份入侯府,在荣安侯成亲第二年,做了荣安侯的妾侍,之后便是被赶出侯府,在外头的村子里生下孟云娴。
周明隽飞快的分析着闵祁这些信息。吴国送人来禹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之后没多久,发生刺杀事件,继而行宫走水淳王救人,从时间上来看,对的上舞姬出逃之后改头换面的时间。所以这个所谓的京城舞姬身份,极有可能是郑氏出宫之后的新身份。
这些烟花之地本就三教九流汇聚,人的身份也是真真假假,她本也是以舞姬身份来到大禹,在这里掩藏身份最是合适不过。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奇怪了。
昇阳说过,她的母亲在离开皇宫之后,就留在了淳王府,做了淳王的侍妾,或许当初淳王愿意出手相救,是因为与这个女子有什么关系,但无论淳王与这个女人之间有什么,她了结自己给昇阳一个没有阻碍的前程,所作所为意图都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云娴的母亲又是为了什么?
先是与荣安侯的同窗搅在一起,接着又做了荣安侯的侍妾,若真是想本分的度过余生,何以会落到带着云娴一起被赶出府,住在那样的小山村的下场?且她对云娴冷淡的很,半点骨头亲情都瞧不出来。与昇阳母亲的行径全然不同。
还是说,郑氏原本也想要重新生活,却因为那位同窗之死里面,和荣安侯有什么关系?
所以她才会以遗孀身份与荣安侯凑到一起,挤进了侯府。
如果将郑氏的种种行为都以报复来定论……或许有些地方能说的通。
那云娴又算什么?
只是这一场报复里的算计?
郑氏报复在了哪里?
这个报复是多年前就已经应验了,还是时候未到?
如今这个时候,他必须将那些人的踪迹都找到,哪怕只找到一个,也能知道的更多。且这个人若是存在,上次在宫中对云娴下手的人极有可能是她,须得确定下来,才能保证云娴再不会有什么危险。
周明隽整理了一下紊乱的思绪,先找到了昇阳。他要明确知道当年到底有几个人出逃,之后的身份是什么,他要知道的清清楚楚。
昇阳没想到他这么决绝:“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当初送她们出去本就是为了让她们自己重获新生,再无重蹈覆辙的可能,他们死里逃生过一次,哪里还会继续回来?”
“我不管这些。”周明隽神色严厉,“若是县主不能给我这个名单,或许我可以去找淳王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