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莜仰起头,神情专注盯着那双琥珀色眼眸,想起她养在琼华殿的敞奴。
  那是只雪地金缕,从巴掌大的小黄狸,养成后来体态肥硕的大懒猫。
  敞奴也长着这样一双金灿灿的眼睛,若非再见秦昶,她不会意识到,“敞”与“昶”谐音。
  秦昶挑眉,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压低声音,好声好气恳求:“帮个小忙呗。”
  虞莜回过神,看向祈岚,“不错,是我请他来的。”
  秦昶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从前可是她最先带头孤立他的,心头窃喜,果然么,远香近臭,想来我走了一年,她还是惦记我的好。
  朱允温过来蹲在藤椅前,争宠似的,也去捡案上的果子吃,拖长声音抱怨:
  “莜姐姐,不是说好只得我们三人的嘛,现在可好……”
  他扭头看了眼杜征,那家伙不知为何,一见秦昶到来,连滚带爬躲出去老远,这会儿才颤巍巍扶着树从地上爬起来。
  朱允温唉声叹气,“本来不止三成呢,现在只剩两成了。”
  秦昶安慰他,“我这趟回来,给你们带了礼物,猪瘟,就数给你的那份最体面,保管你想不到。”
  朱允温最恨被叫这个绰号,不过他生性猎奇,对一切新鲜事物保有最大的热情,这时顾不得计较,朝他上下一打量,觉着恐怕是件小玩意,伸手讨要,“哪儿呢?拿来。”
  “嗐,大着呢,四个蹄子的。”秦昶给他点提示,“你等着啊。”
  他转过头,探指入唇打了个嘹亮的呼哨,过了两三息,就见白南倒退着从远处的树林里出来,口中大声呼喝,手里似乎牵了什么体形庞大的东西。
  “马!”朱允温兴奋得一跳老高。
  北齐虽说穷,却有关内最草丰水美的养马场,南康的军队全靠他们提供战马。
  朱允温记得秦昶去年走的时候还夸下海口,要给他找一匹最漂亮的小马驹。
  秦昶回身,笑容灿灿,两个大拇指竖在头上,又给了他个提示,“头上有犄角。”
  朱允温眼神大亮,脑海里已经想象出,志怪奇闻里的生猛异兽,“快快,牵出来给我瞧瞧。”
  就见一个青色影子猛地从树后奔出,白南紧急朝旁避让,被巨力掀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头皮毛油亮、身形健硕的——牛,撒开四蹄哞哞欢叫,踏着小碎步朝这边跑来。
  “这……这,什么东西啊这是?”朱允温欢喜成空,失望喊道。
  “牛啊,牛你都不认得?”秦昶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老子出关骑得就是它。”
  “鬼扯吧你!”
  “我找人从诸奚草原上弄来的,得专人精心饲养,才有这么好的体形。”
  秦昶毫不在意他的鄙视,神秘兮兮考问他:“你知道诸奚人为何视此牛为至宝么?”
  quot;为什么?quot;朱允温的好奇心又被勾起。
  “诸奚人体格强健,生得人高马大,就是因为它……”
  秦昶很严肃在他头顶比了比高度,言辞郑重:“产奶。”
  吭哧一声,在旁喝茶的虞莜被呛得连连咳嗽。
  朱允温圆脸涨得通红,“你、你……”
  “我专门给你弄头奶牛回来,你把它养在府里,天天都有新鲜奶喝,喝不完还能制成奶酪……”
  秦昶脸上洋溢诚挚的笑容,“你不是最爱吃樱桃酪么。”
  竹青蹲在一旁给虞莜拍背,两人都止不住面上的窃笑。
  朱允温爱吃樱桃酪,也包括各种奶酪制成的糕点,以至于十来岁时,身上还有股子奶香。
  个子矮是天生的,且后天总还有弥补的机会,但乳臭未干的奶娃娃——这一笑料,是他成年后,平生奇耻大辱。
  朱允温恶狠狠一跃而起,朝前扑上去,羞恼助长胆气,他要生撕秦昶。
  秦昶灵巧闪身,穿花蝴蝶一样,轻松避开扑击,伸手一扯,将对方怀里露出一角的水红帕子扽下来。
  随后他健步如飞,两个纵跃蹿至谢洵身边,伸手向前一指,“世子你看,牛来了。”
  说着话的功夫,轻轻巧巧,将那张鲜艳的红帕子塞在人家后领子上,扯了人转身就跑。
  “快走快走,那畜生冲你来呢。”
  谢洵被他扯得脚步踉跄,听得身后蹄声如雷,心也跟着擂鼓般砰砰直跳。
  他自诩儒雅,生平看不上人武刀弄棒,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纯书生,一边跑,口中称谢:“昶太子仗义……”
  刚谢一半,这人忽然松了手,自顾自逃去,丢下他一人,陡然间哞鸣响在耳畔,呼哧热气已经喷在后颈上。
  “救命啊!”
  谢洵惨叫一声,挥舞双手,形容是毕生从未有过的狼狈,哪里还顾得上端雅气度,一跤跌在地上,连滚带爬,凄声求援。
  第12章 祸害
  以后别那么跟她说话,知道么?
  “他怎会在此?”
  见到秦昶出现在漪清园,皇帝心情复杂,眼下越来越乱,很是苦恼,“熙沅到底请了几个人?”
  “啊,十天前固宁关守将传来消息,北齐太子来金陵赴好逑宴,随行千人护卫不得踏入我朝境内,驻扎在关下了。”
  杜启茂禀着正事,心里想的则是,自家儿子争取来这个名额不容易,忙吹耳旁风:
  “陛下您看,既然公主也有意犬子,若这桩姻缘成事,今后耿中丞那干人,保管乖乖听命。”
  皇帝沉吟不语,他倒是也想小五嫁到杜相家,可他的妹子他了解,天下男人都死绝了,她也不会嫁给杜征。
  下意识摇头,“朕倒是觉得,不行就秦昶吧。”
  “陛下不可啊。”杜启茂脱口而出,“有道是远交近攻,北齐和……”
  “欸,朕想的不就是远交近攻嘛。”
  皇帝指着谢洵,一脸郁卒,“难不成让公主嫁那个下三滥,你听听他说的是些什么话,他江左要真有帝王气象,怎会如今还偏安一隅?简直是痴心妄想!”
  江左近,如金陵之侧睡卧的猛虎,北齐远,财政上还需依仗南康,两权相害取其轻,高下立判。
  杜启茂一噎,实际他所想的近与远,倒没算上江左,只得随口和稀泥:
  “陛下英明。”
  皇帝也是无奈,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虽说他过去没少找秦昶的麻烦,那不是他一时看走了眼嘛,现下权当是挫子里头拔将军,总比坐大江左强。
  虞岐心里幽幽抱怨,小五,你就不能不嫁人嘛。
  杜启茂则联想翩翩,要是熙沅公主做了老夫的儿媳,往后在一干老臣面前,那可是大大的威风。
  “一国太子都到了,朕还是下去看看吧。”
  皇帝说着就要步下高阁,杜启茂连忙跟上,就在这时,陡见下方一头青牛,冲着谢洵就去了。
  皇帝大惊失色,这下反倒不好立刻现身,驻足观望,“这、这可如何是好!”
  即便他再厌恶魏国公世子,要是让人当场死在这儿,对江左那也没法交待呀。
  “秦昶……你个祸害!”
  虞岐恨声咒骂,刚才怎么就觉得他还不错了呢?
  这厮分明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
  谢洵狂奔间,惊觉后腰被个尖利之物顶上,吓得当即一个急扑,有惊无险跌在地上。
  他手足并用爬了两下,右臂之侧蓦地笼上一层青芒芒的阴影,脑中闪电般划过一个念头。
  这只手毁于今日,从此再无人能画出他丰神逸群的绝世风华,送给熙沅公主那幅丹青,将成世间遗宝。
  这个念头令他生出强烈的求生意志,以超乎寻常的敏捷,一个懒驴打滚,宝贵的右手堪堪避过一劫。
  谢洵仰面朝上,青牛肥硕得快要坠到地上的肚子刮蹭着他,一只斗碗大的牛蹄,就临空悬在面门之上。
  这要是踩下来,从此世间便确确实实少了他这个风华绝代的美男子,即使手还在也没用。
  谢洵心上涌起难以言述的遗憾,悲悯万状闭上眼。
  下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旁探出,举重若轻稳稳托住牛蹄。
  秦昶在谢洵脸上拍了两下,语气轻描淡写,“以后别那么跟她说话,知道么?”
  劫后余生,谢洵猛地睁开眼,对方琥珀色的瞳仁隐泛妖异锋芒,犹如狮虎,又似豺狼,被猛兽盯住的恐惧油然而生。
  他怔怔点头,随后衣领一紧,被拽离牛身之下。
  甫一脱离险境,谢洵冲到旁边的树下,弯腰连连作呕,秽物溅上雪白云靴,污迹斑斑,根本顾不上嫌弃。
  去年北齐在曲山举办三年一度的天下猎,谢洵受邀前往,与彼时刚刚入主东宫的秦昶有过一面之晤。
  当时谢洵在看台上,遥遥围观了北齐太子独斗金钱豹,生裂猛兽的一幕,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谢洵一辈子没佩服过任何人,独对秦昶心怀一丝畏惧。
  眼下,这份惧意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朱允温飞奔上前,拍着背口中关切,“表哥,你没事吧?”
  顺道将还掖在后领上的帕子摘下来,一股脑塞进怀里。
  可吓死人了,刚才那一蹄子下去,表哥非死即伤,阿娘的帕子就成了明晃晃的罪证,到时他有口难辨。
  秦昶你个混蛋,害死人不偿命哇。
  秦昶正在安抚那头青牛,“你这孽畜,一路来的时候温顺得很,怎地这会子犯倔,放心吧,忠勤侯府是个好去处,小侯爷会好生待你的。”
  两只手牢牢握住牛角,禁锢得硕大牛头难以摆动,被他强行安抚,青牛鼻中呼哧喷气的动静愈渐低了下来。
  “你还好意思说。”朱允温上来一巴掌拍在秦昶手臂上,“你不知牛见红即惊吗?”
  “哦真的吗!我还当……这牛是母的,我以为它瞧上世子爷了,奔着他就去。”
  秦昶随口糊弄,“果真,世上事无奇不有,小侯爷也是涉猎奇广,连这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