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摆脱了你那一无是处的废物爹,总算能开启一段新生活。可最终,我们到了宁州城……”
  ——
  那年宁州城内,商人身患恶疾,撒手人寰。徒留她,一个怀胎七个多月的女子,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孤苦伶仃。
  她也不知自己那时是怎么把商人埋了的,只知宁州城内欣欣向荣,人群络绎不绝,却没有一处是她的容身之所。
  她一个身上有孕的妇人,孤身一人,该如何在这宁州城里过活?是她想的太少,太天真。
  她坐在城内河边,坐得越久,想得越多。悲痛缠心,慢慢地,她看见自己憔悴的面容倒映在河水里,其上遍布道道泪痕。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今天这步,也不知道往后她该何去何从。总不好挺着肚子回泓城,先不谈怎么与易家人说明,她又该如何面对年纪尚小的峥儿?
  她坐在河边哭了许久,旁边拱桥上的人群过了一波又一波。
  终是有人多予她一眼关注。
  “姑娘怎得挺着个肚子,自个儿在这坐着哭?身上有孕,莫因心伤坏了身子。”
  闻声,她怔然抬目。
  第43章 血亲(下)
  “那日我何其有幸,偶遇回春门的冯素门主。我与她哭诉,道自己命惨、克家,又没好日头盼。”董淑媛黯然一笑,“岂料冯门主医者父母心,竟听完了我的苦水与抱怨,怜我身上有孕,有家不能回,将我带回了回春门。”
  “……”
  董淑媛继续道:“约莫两月后,我于回春门顺利诞下一女,随我的姓,取名,董梦晴。”
  听闻母亲提及自己,安分半天的董梦晴在董淑媛怀里微微昂了点头。
  董淑媛轻轻拍着女儿做安抚:“冯素门主平日待我和善,待晴儿亦视如己出。待我修养好身子,冯门主亲自开导我入道,因身怀三灵根,我也修了回春门的治愈之法。如今,晴儿也因有愿修行,凭着自身单灵根的资质入了门道。”
  说到此处她断止话音,良久不再言语。
  “我听明白了,”易晗峥未抬眼,“我猜您不只是来找我叙旧的罢?”
  “……”董淑媛沉默一下,“不错,我此行瞒着冯门主过来,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意思。冯门主与回春门真的很好,楼主可否看在昔日里你我二人母子情谊……不求楼主倒戈回春门,只求楼主在隐苍门与回春门的纠纷与争斗中,莫要再与隐苍门结成一条战线?”
  易晗峥不答话,只从唇边轻轻溢出一声笑。
  “我也不是非要说隐苍门的不是,”趁他还未出言,董淑媛忙补充,“可严正凯门主非是好相与之辈,不单单站在回春门门内人的角度,就算……就算站在母亲的角度上,我也不想楼主费尽心思,最终只得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的下场。”
  易晗峥微掀眼帘,看她一眼:“严正凯打了什么算盘,您觉得我心里不明白?”
  董淑媛带着些焦虑的面容微微皱起眉头:“可楼主表露的意思……”
  沉吟片刻,她像明白了什么,不由沉沉叹了口气:“峥儿啊,娘再说些你可能不爱听的。其实在最早的时候,娘与爹一同,都是深深爱着家,爱着你的。”她话音轻轻,“还记得那会,你爹差人贴了满城布告,只为寻个有道行的算命先生为你取名,没道行的都进不来门。得了那些先生的开导,我二人苦思冥想大半月,最终为你取名晗峥,只愿你日后前路坦荡开阔……”
  “您有一点说对了,”易晗峥忽而截断她话,“这话我确实不爱听。它们说来有什么意思?若想凭此吊起我的同理心就算了罢,我不是离了那点情分不能活。”
  董淑媛张了张口又闭回,似是伤感,她终是轻声问:“峥儿……你可是有怨?”
  “嗯?”易晗峥扬了扬眉,回问得竟显出几分好奇,“我怨什么啊?”
  不待董淑媛回应,他笑出了声:“怨你为什么不要我?我二十了,不是十二,不会拿这么幼稚的问题怨来怨去。”
  他发自真心觉得,这问题真是妙极了。犹记幼时他还是傻乎乎的易家小少爷的时候,那会,家里仆从从不当着他的面乱说话,背地却个个拿着玩笑口吻,道小少爷年纪尚小就无人管教,合该成为家主一般的废人。他缩在角落偶然听见,撇着嘴,不敢出去争论,心里却是不服气的。于是他自个儿跑去了大街上,只想远离这些是是非非。
  可跑去大街也没用,有意无意间,还是见着好心人冲他怜悯一叹,或有长舌人戳他指指点点,话末再添一句:再如何如何,也不该由个孩子承担这许多,都散了散了罢——简直好笑,仿佛当他还小,耳朵就没发育完全。
  他在人多嘴杂的地方待不下去,只得跑去没人的田边自己哭一场,哭完再装个没事人,晃晃悠悠回了氛围诡异的家府。而回去后,尚不会掩饰心绪的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打翻丫鬟送来的茶点。
  说句实话,那时候他怨,白天怨,晚上怨,就算睡着了也要梦里怨,真真是怨得要命。可怨久了,他就觉得怨这东西真的是丁点用都没有,还不如过习惯点,看通透点,全当自己是个没人要的——如此,反不会在乎这许多了。
  “叮——”
  茶盏搁在桌上的清脆声响传来。
  易晗峥收回手,起了身来:“我对您的印象止于十岁那年。若再相见,就当初见吧。”他大步从董淑媛身旁离去,毫无转圜余地,只留一句,“而多的,像是没什么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