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个儿原本寅正就起了身的,不想袖子竟然带倒了饭粥,脏污了,忙乱了好一阵才出门。这下不仅迟了失了礼数受了罚,还赔上了一块玉佩。
眠霞居里静悄悄的。晨间的洒扫已经做完,小小的一方院子里半个人影儿也见不着,只有明亮的阳光铺在石板上,未被树荫遮去的地方白得晃眼。
顾家自认百年传承的守礼人家,不少事儿上还仿着秦汉那套规矩,虽然不至于作贱庶子庶女,但某些地方还是强调嫡庶之别的。而在顾簪云这一辈大大小小十一位姑娘里头,嫡出的只三位。于是庶出姑娘们便两两一居,嫡出的则各有自己的一方小院。这三处小院大小布局皆是大同小异,仅景致略有不同。
顾簪云住的是眠霞居,僻静而不至偏远,掩在一片桃林后头。院中也植了一株桃树,又放了一架葡萄,屋后还有一片小小的池塘,水清鱼灵,可谓是个绝妙的所在。
守在门边的丫鬟见到她过来便飞快地福一福身,替她掀起帘子。
顾家大,院墙绵延了一整条巷子。奈何顾家向来是不分家的,人丁兴旺,又喜好那等风雅园景,住处自然就小了。虽然顾簪云身为长房嫡次女得以有一间小院,但后头的抱厦和两边的耳房给了院中十数个伺候她的丫鬟婆子住,又专门辟出来间针线房——外祖宋家的针线房手艺极好,特地给顾家长房的两位外孙女各送了两个针线丫鬟。
如此,顾簪云真正住着的,也不过就是一排三间坐北朝南的屋子罢了。
正中的堂屋专供起居待客之用。左边的屋子用珠帘在门口挡了,是做卧室的,右间的书房同样用了屏风在门口一隔,屏风后安置了桌椅书架琴案一类的物什。
顾簪云进了堂屋,除去跟在后头的杜衡,她的另外三个大丫鬟都候在那儿了。她刚转身坐到榻上,杜若就奉了茶上来。西湖龙井,是她所好。
顾簪云喝着茶盯着一旁红木高脚桌上的白釉金边盘瞧,里面是丫鬟新攒成的花,百日草、万寿菊、木芙蓉,团团簇簇,活泼又鲜艳。
看着姑娘喝了茶歇了歇,掌管账册库房的薜荔和管着院中下人们的石兰才分别上来回话。顾簪云一一听着处理着,有条不紊。
这也是顾府规矩。姑娘满了六岁就要独自居住,开始慢慢学习管理自己的银钱下人。到了约莫八九岁,就完全放手由她们自个儿去管。顾簪云如今差一月满十岁,做这些事情早已是轻车熟路。
院子小,人员简单,这几日又无甚大事,堪堪半刻钟就处理完了。顾簪云挥挥手让她们退下自去做事,放下手中还剩了半盏的茶,起身往书房去。
杜衡杜若是贴身伺候的,这会儿连忙上前,一个铺纸一个研墨。顾簪云抿了抿唇,从书架上抽出了顾家家规放到桌上,翻到子女篇,眼里又添几分懊恼。
顾家规矩严。今晨迎客迟了,顾簪云须得把这一篇抄上百遍。不过因为那宣国公世子给她求了情,就可以减去二十遍。
顾簪云算术学得不错,不过片刻就算了出来。
八十遍,四万七千八百四十字。
她微微蹙了眉头,轻轻叹了口气。
要是宣国公世子没来就好了。
正想着,杜若忽然一声轻呼。
顾簪云抬起眼,顺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
两扇红木雕花莲纹窗大开着,吹进了八月初秋晨间微凉的风。眉目骄矜的少年双手撑着墙沿坐在那不算太高的墙头上,微微偏着头,笑吟吟地打量屋子里双手捧书一脸讶然的少女,微风拂动了他颊边的几缕碎发,用金冠高高束起的马尾张扬又漂亮。
顾簪云诧异地瞪大了一双好看的眼睛:“世、世子……”
意识到自己情绪的波动大了些,她连忙收敛了惊讶的神色,又做出一副礼貌疏离的清冷样子。只是心里还是满满的疑惑。
他这是做什么?有门不走,偏要爬个墙头?
回应她的是一块从窗户外头丢进来的玉佩,正好落在顾簪云手中的书上。
少年扬眉一笑,朝气蓬勃:“顾家妹妹,这块玉佩是我的赔礼。”
“我叫萧昱溶,别再叫我世子了。”
顾簪云小心地将书放到桌上,又微微仰起头看他:“世子,这于礼不合……”
萧昱溶赶忙打断她,眉目间浮现出一点金尊玉贵地养大的小公子才有的傲然:“没什么合不合的,本世子说这样叫就这样叫,哪个敢多嘴?对了顾家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在家中行九,名唤顾簪云。”顾簪云顿了顿,又试探地问了一句,“世子……萧昱溶,你不如先下来?”
少年沉醉在那一声泠泠的“萧昱溶”中,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没事的!我不累!”
“……”
顾簪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低头去打量那块玉佩。
清润通透,是上好的羊脂玉,雕工也好,不过为什么是鸟儿和牡丹……
萧昱溶盯着顾簪云的侧颜,瞧着那长长的睫羽,不自觉地就出了神。
“顾九娘、九姑娘、九妹妹、阿云、云云……”
少年压低了声儿,口中念念有词,最后还是苦恼地拍了拍头:“都不好听啊……顾家妹妹,你可有小字?”
顾簪云正专心致志地研究着玉佩上的是什么鸟儿。她本想问杜衡杜若,抬头才发现这两人早就悄悄溜了出去,守在外头。
顾簪云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外头,忽然听见问话,下意识地就答道:“有的,叫元元。”
话都说完了她这才反应过来,一双眼又睁大了,又羞又窘,索性背过身去,再不肯瞧外头的少年。
非亲非故的,就这么把小字说了出去……
墙头上的黄衫少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这副模样,笑出了声。
顾簪云羞得攥紧了手中的玉佩,还不待她恼极了去斥墙头上那少年,他又是一句“好啦,不逗你了”。顾簪云一口气不上不下地梗在喉头,双颊都染上了一抹胭脂色。
衣袍翻动的悉索之声响起,萧昱溶的声音跟着传进来,隔着两道墙,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元元,我走了!”
顾簪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元元”惊得浑身僵硬,半晌才回过神来,咬了咬唇拿起还搁在书上的玉佩唤杜衡:“将这个收好。嗯……就放在描了桃花的那个妆奁最下面一层吧。”
顾簪云的首饰很多,除去库房里的,还分了两个妆奁来放。莲纹的那个四层妆奁是她常用的,而足有九层的描着蝶扑桃花的妆奁则用来放些不常戴的贵重物件。
杜衡应了是,接过玉佩转身出去。
顾簪云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回到书桌前开始抄书。
她一手簪花小楷是随着母亲学的,极为娟丽秀气。顾家身为书香世家,娶妇也自有一派讲究,贤良淑德自然不必说,才情手腕也须得有那么几分。
书香门第,最是重才重礼。
她运笔飞快,心里却还在想着方才的事情。
这个宣国公世子萧昱溶,当真是……
她竟然一时找不到什么词来形容。说轻浮也不至于,但也不是什么守礼的人。他似乎是对规矩看得清明,却不屑于遵守。
这样的少年对生长于家规森严的诗礼之家、步步皆得小心翼翼力求不行差踏错的顾簪云来说,其实是显得有些危险的。
手中冰凉的玉管笔渐渐被捂暖了,顾簪云低着头又落下一个字。
要远离。
“元元,给我一张你的字!”少年盈满了朝气的声音又在墙头响起来。
顾簪云险些把手中的笔扔出去。
他他他……他又来做什么!
“你要我的字干什么?”顾簪云稳了稳心神,问道。
“练字。”少年回答得理直气壮。
顾簪云飞快地闭了一下眼,委婉地拒绝:“我练的是簪花小楷,怕是不大适合男子。”
外头那个声音连点儿磕绊都没打,很顺畅地就接了下去:“对不起元元我是骗你的,我其实就是想看看顾家人的字是什么样的。”
顾簪云叹口气放下笔,走到窗边同他对视,眼神澄澈清明:“顾家诸多子弟,各人的字都不相同。你若是想看看,大可去找哥哥弟弟们,男孩的字大概会有几分相似……”
她突然顿住了。
少年依旧坐在墙头,含笑听着她说话。鹅黄的衣裳绣着精致的银杏枝叶,衬着晨间绚烂的阳光,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罢了,不过一张字,给他便是。
顾簪云转了话音:“……但你若真是想看看,给你一张倒也无妨。”
她随手从案边一沓纸里取了一张,隔着窗给他递过去。
萧昱溶左手撑着墙沿,右手伸出来,一面半俯下身子低垂了眼睫瞧她,一面笑吟吟地接过了:“多谢元元。”
指尖相碰,顾簪云微恼地瞪了他一眼,一张清清冷冷的脸上终于再次浮现出一点少女的生动,压低了声音对他喊:“别这样唤我!被人听去了就不好了!”
萧昱溶依旧在笑,甚至笑得越发灿烂:“好,我以后不在人前这样叫你。”
她不是这个意思!
顾簪云气闷,那头萧昱溶已经跳下了墙头:“走了,元元。”
杜若听见里头没了动静,这才进来给姑娘换去了冷茶,瞧着她笑了:“姑娘许久不曾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是吗?
顾簪云抚上自己的面颊,怔了怔。
六岁搬出来住后,顾家的教习嬷嬷和女学的先生们就从来没有放松过对她的教导。端庄得体,落落大方,对待旁人礼貌而又疏离,这是所有顾家女儿百年来的姿态。
顾家要求她们既礼仪完美,又有世家贵女的气派。
久而久之,她的脸上就仿佛戴了个面具,再也摘不下来了。
可是不循常理的萧昱溶却在短短一日内三番五次地打破了她的面具。
顾簪云忽然露出一点笑意。
在不被长辈发现的情况下,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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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还是小孩儿,手腕弱,写字写久了,拿着笔的手都在颤抖。抄书又要求字迹工整,她写写揉揉手腕,写写揉揉手腕,忙碌了一整天下来也才抄到六十二篇。待到睡觉的时刻,手腕都肿了起来,已经是彻底拿不起笔了。
“明天早上早些唤我。”
杜衡服侍她洗漱,杜若就坐在脚踏上替她用红花油揉着手腕,眼里满是心疼:“若是周嬷嬷在就好了,她按摩的功夫实在是好。”
周嬷嬷是顾簪云的乳母,因为生了场大病身体每况愈下,一年前就由顾大奶奶作主,赏了五十两银子并几匹绢布放出去了。
“杜若也不错了。”顾簪云有些困倦,却还强撑着仪态,一面安慰杜若。待洗漱完,她刚躺下就睡着了。
杜衡今日值夜,熄了灯烛后就合衣睡在脚踏上。
次日寅初顾簪云就起了身。洗漱罢进了书房,却见窗户未曾合拢。
顾簪云蹙着眉走过去,暗自思忖着昨夜是谁检查门窗的,竟然如此惫懒疏忽,今日该好生敲打一番了。不想看见窗台上搁着一沓纸,抄的是顾家家规子女篇,上头还压了块雕成阴阳盘云纹图样的玉佩。
她一怔,拿起来细细翻看过去。
那字迹竟然同她足有九分相似。
数一数那沓纸,正正好六十二篇。
顾簪云怔了怔,忽然低头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其实这两人现在都还没有相互喜欢上,大致还是处于一个觉得和对方呆在一处很愉快的程度
萧昱溶目前仅仅是觉得元元的气质很惊艳、看元元变脸很有趣,白头富贵玉佩的意思他不清楚,抄书也只是因为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元元(当然如果换个对象我们骄傲的萧同学肯定就不会帮忙抄书了,顶多在第二天对方挨骂的时候劝两句,因为别人没有元元那么好玩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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