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瑜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沉声道:“逝者已矣,还请席姑娘节哀。”
席香站在门口,背脊挺直,停顿片刻,终究是头也没回的离开了。
陈令想跟上去,但脚步动了动,又停下了。在穆一贾的尸首边上蹲下来,伸手覆在眼睛上,喃喃道:“大哥,你要是早点到就好了。”
早一点到,方知同与穆一贾,兴许就不用死了。
可话才说出口,他却又嗤笑一声,自嘲自讽道:“算了,和你没关系,是我太急了。”
商人做久了,习惯了凡事以利为先,乍一看到方知同、穆一贾与庄词三人落在西戎手中时,他第一反应就是这三人身份都与别人不一样,他们活着,成了人质,一定会影响军心士气。
尤其是穆一贾,他与席香感情深厚,几近情同父女,他落在西戎手里,席香如今身为一军主将,若是因此有了顾忌而出现决策失误,便是将整个雍州都葬送。所以他第一时间和他们说不该活着落在西戎军手上,他们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慨然赴死。
如果当时他没有那么急,如果他知道援军已在来的路上,如果……
罢了,事已成定局,又何必想这么多假设。
陈令起身,到底还是追出去跟在了席香身后。
席香扶穆瑛回家,放她到床上躺好,从屋里出来时,陈令正在院里抓着秕糠喂鸡,他想象中席香冷眼待他的情景并没有发生,席香对他还是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地冷淡。
这让陈令松了口气之余又有些挫败。
席香对一个人冷淡,意味着她对这个人并不放在心上,所以无论他做了什么,她都不会有任何的情绪变化。
但席香冷淡归冷淡,却不意味着她神经大条,不善察言观色。陈令暗自松口气的模样落入她眼里,只稍一想,就猜到了陈令的心思。
她走到陈令身侧,从他手中抓了一点秕糠,边学他的样子喂鸡边温声道:“瑛子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她不是怪你,只是情绪需要一个发泄口而已。”
陈令动作一顿,“那你呢?”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席香,“你怪我吗?”
席香却答非所问,语气沉沉道:“父亲当年带我离开桂州时,桂州人口有三十万人。后来我们从汴梁再回到桂州,那一年天灾不断,饿死了近十万人,西戎趁机进攻桂州,二十万人逃亡流窜,能活下来的,不足十万,这不足十万的人里头,留在桂南仅三万,其余人为求生计,背井离乡,从此再也没回过故土。我爹与穆二叔,至死都想回桂州。”
话题一瞬间变得沉重起来,陈令唇角微动,却又听席香道:“雍州有我们才建起来的家,我不会让雍州因我之故变成第二个桂州,穆二叔也不会,至于方太守,虽有些贪功,但他身为一方父母官,应有的担当也不会逃避。”
席香没有提庄词,只接着道:“当时那样的情况,即便你不提醒,他们自己也会意识到他们活着会造成怎么样的影响。他们做出这样的选择,与你并无关系。他们若想苟活,无论你说什么,他们都会无动于衷,不会让架在他们脖子的刀伤他们分毫。”
还活着的庄词,不就是现成的例子。
但命是他自己的,庄词不想死,也无可厚非。
“你说了这么多,仍是没有回答我的话。”陈令惆怅的轻叹了口气。
她向来聪明,怎么会不明白他问那句“你怪我吗”,是撇开了家国,单单只站在她个人立场而言。
“他们都不是你的亲人,若我是你,也会这么做。”席香将手里的秕糠都洒出去,“所以,不怪你。”
陈令脸上惆怅顿消。
“不过,我很想知道。”席香话锋一转,“若当时落在西戎军手里的是你家人挚爱,你还会这么果断吗?”
陈令顿时一怔。
好在席香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追着他要答案的意思。问完后,就进屋去守着穆瑛了。待穆瑛醒后,又抱着她痛哭了一阵,方算冷静下来。
既然要停战议和,陈瑜也来了,那么城墙民宅修缮等后续的问题,席香都不去操心了,全交由陈瑜处理。
哈德如何处置,还在西戎军手里的庄词又如何,也通通都不必她想了。
她只专心和穆瑛等人一起操办完穆一贾的身后事,这之后,她才算心定,沉沉地睡了一觉。
守城这段时间,她精神一直处在紧绷状态中,如今放松下来,这一觉一睡就睡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里,由穆瑛守着她,好几次见到她紧闭的双眼溢出泪水。穆瑛被她眼泪一勾,自己也忍不住难过,捂着嘴无声哭了几场。
席香醒了以后,由辛副将守城,她与陈瑜陈令一道动身回汴梁了。
她守城有功,要去汴梁领赏。
穆瑛、穆康瘦子与胖子等人都跟着一起去。
到了汴梁,所有人都论功行赏,财物若干,穆康被封了外委把总,瘦子与胖子各当了个伍长,穆瑛获封乡君,封号平宁。
而席香,被封为县主,封号取自她的封地——乐安。
封赏的旨意一下,整个汴梁城都哗然。
哗然原因却不是席香获封乐安县主,而是她拒绝了封赏。
第046章
乡君、县主都是大梁女子的封号,一般只有父亲、丈夫、子孙替国家做出一定贡献,才能获此封号。整个大梁,能获乡君封号的女子,也不过十余人,县主的更是只有两个。一是当今圣上的外祖母陈老夫人,另外一个则是庄鸿曦的妻子。
穆瑛被封乡君,更多是因穆一贾的原因。
席香获封县主,则是因为她守住了雍州,还活捉了西戎的大王子哈德。
所有人都觉得封席香一个县主,还把富饶的乐安县赏给她作封地,她应该会感恩戴德的领赏谢恩,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拒绝了封赏。
所有人下至平民百姓上至皇帝与太后,甚至于连穆瑛,都对她这拒绝封赏的举动感到匪夷所思。
唯有陈令明白她此举的意思,在皇帝召见席香进宫前,他便先进宫,替席香向皇帝解释:“你给一个守城有功的将士,赏了个爵位虚衔,什么伯爷啊侯爷啊甚至是国公爷,名头是好听,却把他实职削了,这换了是你,你能接受啊?”
皇帝把自己代入了一下,立马摇头:“当然不能!”
“这不结了。”陈令和皇帝感情好,说话也没太多顾忌,直言不讳道:“你现在给席香赏一个县主,她没跳起来糊你一巴掌,那都是看在你是皇帝的份上,表面上是不敢造次,但心里指不定怎么骂你呢。”
皇帝有些傻眼:“可……可县主已经天家以外的女子最高的荣耀了啊。”
公主只有皇帝的姐妹或者儿女才能获封,郡主是亲王之女才能获封。除非和亲等特殊情况下,非皇家出身的女子,最高也只能封一个县主了。
陈令正色道:“她首先是一个保家卫国的将领,其次才是一个女子。”
皇帝有些明白了,却还是面带迟疑道:“令表兄你的意思是还让席姑娘继续领着参将的官职,可她一个女子在军中只怕难以服众。”
陈令叹了口气,“你呢,只需要做你该做的,给她应有的待遇,别寒了人的心。至于她能不能服众,那是她的问题。”
皇帝点点头,“我明白了,等会我就和舅舅说。”
陈令还不放心,叮嘱道:“席香拒绝封赏,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替大梁省点钱,不想白吃白用国家的,她也是为了大梁好,你可不能觉得丢了面子训斥她。”
“我明白,当明君嘛,要有容人之量不能心胸狭隘。”皇帝拍了拍自己胸膛,一副宽宏大量的模样道:“席将军不要封地,那如此为民为国的贤臣,朕嘉奖还来不及,怎么会训斥她。”
他改口叫席香为席将军,这代表他也认可席香以女子之身任将领。皇帝年轻,但在镇远侯的教导下,行事还是很稳重的,一旦开口,就是承诺了。陈令彻底放下心。
皇帝揶揄道:“你还说你不喜欢席将军,现下我还没召席将军入宫呢,你就急匆匆进宫替她辩解生怕我会降罪于她,这可不像对她没意思的表现。”
说到私事,陈令就不那么客气了,抬手就给了皇帝一拳,“她以后会是你表嫂,你对她客气点。”
皇帝一懵:“这么快就要成我表嫂了……难怪大老远的去雍州,原来是舍命陪心上人。”
陈令事多,皇帝也不清闲,都没有太多时间闲侃,把事情说清楚后陈令就走了。
他前脚一走,公主赵歆后脚就到了。
封席香为县主这个主意,是她向太后提的,然后由太后向皇帝进言,皇帝和百官商讨。
太后与皇帝都开口了,加上席□□劳确实很大,百官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可赵歆没想到的是,封了席香为县主的同时,却把她参将的实职给撤了。所以乍一听到席香拒领封赏后,她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席姐姐虽不贪慕荣华,但也不会嫌赏赐丰厚不要赏赐的。
直到她听到太后抱怨:“一个姑娘家,被封了县主,还有了封地,这样的荣光富贵别人做梦也梦不到,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我听去宣旨的内侍说,她不想当县主,继续在军中当什么将军?姑娘家家的,当什么将军?也不怕人笑话她抛头露面,以后找不到亲家。”
赵歆这从太后口中得知,席姐姐的县主说是封赏,实际上等同于用她官职换来的。
她便坐不住了,借口还有功课没做,匆匆起身离开康宁宫,径直跑到了承天殿。
得知皇帝在偏殿,她冲进去就喊道:“皇兄,你为何撤了席姐姐的官职?”
皇帝冷不丁被她这近乎质问的语气惊得呆了呆,赵歆急道:“哪有给人赏赐,却把人原来有的东西拿走了的道理?当初是你们说让席姐姐当将军,现在雍州守住了,你们又嫌席姐姐一介女流把她官给罢了,你们这是卸磨杀驴!”
“当初,不是我让她当将军的啊。”皇帝反应过来了,解释道:“是舅舅和瑜表兄的意思。”
“我不管是谁的意思。”赵歆怒容嘲讽道:“嫌席姐姐是女流之辈,那你们倒是找出一个比她强的男人去守雍州啊,眼下城守住了,你们倒是有脸嫌弃起席姐姐来了?下这么一道旨意,你们都不觉亏心?”
“我没有嫌她的意思。”皇帝觉得冤枉,但旨意是他下的,这点没法洗白,他只好老老实实接受赵歆的指控,一脸知错就改的诚恳:“歆妹妹教训得是,我这就召舅舅进宫,与舅舅商讨重新再给席将军赏赐的事。”
“那席姐姐抗旨不遵……”
皇帝忙道:“什么抗旨不遵,哪有抗旨不遵,是朕下错了旨意,和席将军没有关系。”
赵歆这才满意了,认真的道:“席姐姐守住了雍州,等于守住了大梁的大半江山,还把哈德俘虏了,这么大的功劳,即便赏个侯爵都不为过,你不能因她是女子,就轻视她。”
皇帝一脸受教:“是,我明白了。”
赵歆走后,庄鸿曦也来了。
他攻下平邑,也是一桩大功劳,封赏他的旨意是和席香一起发出的。
皇帝以为他进宫,是来谢恩的。哪知庄鸿曦一开口,也是责问:“你怎么把席丫头的官职撤了?”
皇帝:“……”
庄鸿曦一脸严肃,语带不满地道:“她虽为女儿身,却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她用命来保家卫国,您却赏她一个县主的虚衔,这不是侮辱人吗?”
皇帝顿时就郁闷了。人人梦寐以求的县主封号,怎么在他们眼里,变得一文不值了?
“上一回席丫头到汴梁时,老臣费劲口舌哄了她许久,都没把她哄到军营里,好不容易借着战事才让她从了军,老臣正想把她调到我营里给我当副将呢,您这一道旨颁下来,老臣算盘全落空了。”
庄鸿曦唉声叹气,“如今军中无可堪用将领,老臣却已老矣,日后若还有战事,只怕须得圣上您御驾亲征了。趁老臣还有一口气,今日起老臣会加强对您的训练,以免将来您在战场上吃亏。”
皇帝心里咯噔一下,直觉不好。
果然,就听庄鸿曦用一副“我都是为了您好”的口吻道:“那就从跑步开始吧,由十圈改成二十圈,您看怎么样?还有骑射课,每日半个时辰,时间短了些学不到精髓,就改成一个时辰吧。”
“兵法呢,只会研读还不够,要倒背如流融会贯通才能运用得当,不如这样吧,每日骑射课结束后,你背一篇兵法的文章并解释其意给老臣听,如此老臣方能知道您有无理解差错。眼下时辰还早,不如现在您就去校练场先跑完二十圈?”
皇帝:“……”
大将军身为他老师,要这么教导他,他完全没有说不的资格,否则文武百官连带他母后就会轮番指责他不上进没有责任心云云。
皇帝只能认命的起身,跟在庄鸿曦身后去校练场跑步。
宫里皇帝接连受到了这三人的控诉,诚心实意的悔改了,只差没举手对天发誓他绝对没有看不起女人的意思。
而宫外,镇远侯府上上下下在同时也受到了波及。
陈令从宫里回到家后,就去给祖父祖母请安,正好父母和两位兄长也都在,一家人说话间,谈起席香的事,老夫人只说了句:“赏了个县主,那是多荣耀的事,怎么就拒绝了呢?”
他便将在宫里对皇帝说的那套又搬了出来,对全家人说道。一家人都被他这么一通说,顿时人人都生出了一股负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