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盈沉默,心内诧异。如若封恒真要带走此人,他大可派人前来,亲自镇守在朝廷,而非是拖着两条残废的腿远赴周朝。她未再细思,她如今根本不再信他来只是为了见她。
她腹中的胎儿是封恒害的,她与他,不共戴天。
封恒凝望那香炉许久,“这香能给这冷寂林间添一丝暖意,别灭。”他在这安静里收回眸光,摇着轮椅离开。
薛盈想不通。
她如今算是养好了身子,如果封恒真的惦念旧情.欲与她发生关系,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再动她?除了前两夜里被迫与他同床,他再未有逾越半步。
薛盈没有时间再考虑这些,她在午时借口屋中炭火烧得人心口闷为由,带着两名婢女四下在墙外信步。
谷中风声猎猎,树叶沙沙作响。江媛发现一处水源,兴奋地喊:“娘娘,我看见一条浅溪!”
薛盈忙让她噤声,用眼神示意她放出信号。
江媛小心将蜡液浸透过的纸丢入了水面。
溪水潺潺自下而去,将那页写着此处地形与环境的纸送去未可知的远方。
薛盈主仆三人回身,却瞧见不远处封恒独身坐在轮椅上。他的青衫在风口翻卷,薛盈的心蓦然一跳。
她走向他,封恒问:“方才何事喧哗?”
江媛忙垂下了头,薛盈道:“我瞧见那边的石子跟景北别院溶洞里的石子有些相似。”
封恒静望她:“你手帕掉了。”
薛盈低头见手帕落在地面,那上头的梨花已沾了泥土。她云淡风轻:“掉了便掉了,最重要的已经离我而去,我不需要这些身外之物。”她从他身侧掠过。
封恒凝望那藕色手帕许久,一手扶住轮椅,一手弯腰拾起。
傍晚霞光落时,封恒又在庭院里弹琴。
这首曲子薛盈从无听过,她不识曲目,却识得曲中意。琴声哀哀切切,似夫妻花前月下分离。她屋内青兽炉里的熏香与桌上的鱼汤香气都灌入薛盈鼻端,她听着听着,俯下身一阵干呕。
白湘为她递水,见薛盈难受,咬牙出门去庭院朝封恒求情。
“豫王可否让大夫看看我们主子。”
青色袖摆拂过夜间寒风,他指尖未歇,只专注弹琴。发丝垂在琴弦,头也不抬。
白湘无奈,终不敢再求。
入夜,薛盈在半梦半醒间似听到屋内有脚步声。她未留心,只在朦胧里当是白湘或江媛。她知不可能会是封恒,他坐着轮椅,已失去行走的能力。
可那道轻若无声的脚步渐渐近了,她仿佛在檀香里闻到一丝藿香草,额间落下温热的东西,像是温柔却陌生的唇覆上。她蓦然睁开眼,身体经脉忽然痉挛了瞬间,她竟在这刹那不能动弹。
“盈盈——”
“你想做什么。”薛盈嗓音嘶哑。
视线里一片漆黑,她越是望不见,心内越是害怕与愤懑。
寂静里响起封恒的轻笑。低低的,依旧带着从前的柔情。可是薛盈却不想再听到。
“山中寒冷,你不便久留,这几日还觉得身体难受么。”
薛盈不回答。
封恒道:“我让你等我,你为何不听我的。”
薛盈失笑,觉得一切苍白可笑。她曾因为封恒而觉得“等”是世间最美好的字,可如今只觉那是愚蠢。
“我点了你的穴道,几刻钟后你便能恢复行动。你胎儿不稳,要保重当心……”
“你说什么?”薛盈失声。
封恒在静夜里沉默:“你未曾小产。”
“你没有骗我……”
她听到一声低笑,无奈,苦涩。
封恒道:“你上月里险些坐不住胎,我虽极力保了你,但命运天定,看他造化。”
热泪霎时间夺眶而出,薛盈心内情愫复杂,她闻着鼻端的藿香草气息,好久后问:“你为何初时骗我已小产?”
“你信过我吗。”封恒道,“从景北别院开始,你便不曾信我。”
薛盈想说信过,但是如今并无意义。
他说道:“或有人欲加害你小产,你仍怀有身孕的消息别落入任何人耳中。”
他在安静里又说了那句话:“你没有等我。”
薛盈想说是他先背弃了承诺,与他的侍女相好。但屋内瞬间亮起灯火,封恒坐在轮椅上,他凝望她一眼,推着轮椅到案台前。烛光将他身影拉长,他挑着青兽炉内的熏香,看袅袅青烟许久。
薛盈目光触及他端坐的侧影,方才屋内的脚步声大概是她睡梦里的幻听。
轮椅木轮发出声响,他离开了屋子。
薛盈终于有知觉后,屋内突然闯入一道身影。
薛子成冲到她床前,双眸紧切望她:“姐,是我来迟了,你可有受伤?”
白湘与江媛冲入了屋内,薛盈坐起身,她望着屋子里的护卫,好像明白了什么。
“屋里其余的人呢?”
江媛道:“已经不见了!”
封恒走了。
他说过要带她走,竟没有带走她。
“姐,你脸色苍白,是不是受了伤?”薛子成伸手来探薛盈额头,瞧见她眼角的泪痕,神色已严肃,“你告诉我,伤你之人是谁?”
“薛少卿,是东朝的豫王。”白湘哽咽,“娘娘小产了……”
“住口。”薛盈沉喝。话落却才忆起她如今还怀着身孕,她睨着屋内的护卫,“方才的话谁传出半字,我便取谁的性命。”她音容冰冷,“伤我之人,是这山中的蛮匪。”
薛子成半信半疑,薛盈唤住他:“子成,我想离开此处,你背我吧。”
薛子成正要蹲下身,薛盈道:“不,还是抱我。”
他先是道了一声“臣得罪”,才将薛盈横抱在怀里离开。
马车一路驶得极缓,是受薛盈的命令。车子穿行在深邃的夜色中,薛子成说起他发现溪水上的信号赶去时,四周已没有封恒的踪迹。
薛盈在此刻明白,是封恒放了她。
他早就知道她在水岸边是放出求救信号,但却没有拆穿拦截。
薛子成声音冰寒:“回宫后我势必将此事禀报圣上,封恒此人奸险,竟仍多番劫持你……”
“此事不能让陛下知道。”
薛子成讶然,薛盈失笑,忆起封恒那段话:“陛下若知,势必会为我出兵讨伐东朝。他恨不得亲手杀了封恒……”薛盈似乎也终于明白了,盛俞因为青衫发怒,盛俞因为那张纸条冷落她,一切都是因为他知晓她与封恒有过一段过往。
盛俞如何得知她已无暇去想,只是此事已在封恒掌控之中,他料定她不会告诉给盛俞。
“难道姐不想报仇么,你并未有过半分对不起封恒,他却次次这般伤你。如今连腹中龙胎也……”
薛盈一顿,她思量里没有跟薛子成说出真话。只道:“若陛下出兵攻东,于我周朝北面并无益处。”
薛子成细思之下已然明白,他仍是咽不下这口气,只道他日若遇封恒势必亲手杀之。
薛盈有些累,轻轻阖上了眼。薛子成凝望她面色的憔悴,目光落在她腹部,心底替她黯然。
回到城中宅邸,薛子成请来大夫入室。
薛盈屏退了所有人,那大夫为她诊脉,凝思道:“娘娘腹中胎儿已足两个月,又险有流产征兆,幸得及时保住胎儿,但娘娘已耗损元气,切记不可再受波折,若能平安度过前三个月才算是坐住了胎。”
薛盈动容,眼眶盈满雾气。她稳住情绪望向大夫:“你既知我身份,便知我腹中龙子重要,你所言所行更该谨慎,该听我令。”
“草民知晓,能为贵妃娘娘诊脉是草民的荣幸。”中年大夫深嗅着鼻端的香气,请示薛盈,“草民能不能闻闻娘娘衣服上的香气?”
薛盈抬起袖摆。
大夫神色谨慎:“原来是熏香。方才草民还纳闷为何娘娘情况如此凶险竟得已保胎,原来是娘娘常用这安胎香。此香有白术、山茱萸,隐约还有一道晚菱兰对吗,晚菱兰是极珍贵的药材,草民走访民间多年,也只在书中见到。其味甘香,醇如檀木,生于峭壁……”
薛盈僵住,没有再听进大夫的话。她记得封恒在白湘灭掉青兽炉中的熏香后容颜冷厉,亲手重新点燃了香炉。
原来那不是檀香,他从一开始就在为她安胎。甚至连临走之前,他抬起青衫袖摆,坐在轮椅上再为她挑了一次炉中香。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很惊喜~
第42章
薛盈不理解封恒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他早已先弃了她, 为何还会有如今的举措。
她太疲累,未再多想便睡去。
暗夜里, 一辆马车停在山林间。
冬日夜间雾起, 雾气弥漫里唯见一袭孑然青衫。有黑衣男子搀扶青衣人上马车,请示道:“王爷, 此处已处置妥,只剩那名给周朝贵妃瞧过病的大夫不知如何处置, 请您示下。”
车内安静一瞬, 磁性的声音打破这夜色宁静:“让他不能开口说话,便可。”
黑衣人领命称是, 马车启程, 另一护卫抱剑撞了撞黑衣人:“诶, 咱们王爷还是不杀无辜之人啊。”
黑衣人道:“王爷的手, 不沾无辜之血。”
是夜后,山林乡野间又多了一位哑医。
……
第二日的广陵城中,郡守王相严跪在府邸正厅外。
“臣护贵妃娘娘不利, 臣,臣是来请罪的……”王相严声音里带着惶恐,薛盈在广陵城中失踪,他是真的害怕性命不保。
“臣已亲自请罪于陛下, 只求娘娘开恩, 不要牵连罪臣家人……”
薛盈坐在屋内,问薛子成:“你们将此事禀报给陛下了?”
“姐失踪多日,我寻救无果忧心如焚, 只能传信给了圣上派兵,与王大人一并请罪。”
“你糊涂。”薛盈无奈,“陛下得知我有难,若调查出这一切怎么办。”
“圣上知道岂不更好,那封恒伤你多次,哪怕此刻我们不能攻打东朝,陛下也可忍耐筹备,以蓄时机。”
薛盈失笑,盛俞的性子不会忍耐,他虽一贯含笑,对待朝臣面目温慈,可他的骨血是冰冷的。帝王的血脉里,天生都是杀伐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