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夫子道:“还挂在那里,正想什么时候你得闲了叫你帮忙收拾一下。”
“得了,就今儿吧!”苗十八说着话,带着大师兄就往鲁夫子家后厨去了,老管家赶紧在前头引路,想来这样的事儿也不是一遭两遭了,几人的脚步行动都透着那么股子自然娴熟。
方伯丰收好了婚书,鲁夫子同燕先生坐下说话,灵素过来同他感慨:“你说那野猪哪儿能想到,隔这么些时候,他的下水还得聚齐了……”
方伯丰吭哧一下差点没笑出声来,看灵素一眼,直摇头。
灵素看这里也没自己什么事儿了,鲁夫人张罗酒席去了,自家师父在后厨忙活着没有自己反在这里受用的道理,同方伯丰说一声儿,自己也往后厨上去了。她也不消人引路,神识一扫,自然知道在哪里。
到那里一看,大师兄正忙着烧水泡发野猪肚,又有许多旁的年下食材,老爷子一行看一行说,大师兄手里不停嘴上还不断答应着。待水烧好了,泡上了猪肚,就开始做旁的。
老爷子在那里挑锅灶炉子,灵素便过去给大师兄帮手。
方才老爷子吩咐的,她也听见了,这择菜洗菜外加切,她都会啊,上手就干上了。大师兄见她做的熟门熟路,好像打过多少回下手似的。本想捡个不对的训她两句,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不妥的来。尤其是那刀工,唰唰唰,冬笋要厚要薄要丝要条同老爷子要求的分毫不差。只好转回来生闷气。
老爷子那里收拾妥当了,回头看这俩,一个手脚轻快闹得欢,另一个恨不得把那冬菇刻个人脸出来再打上几下,心里暗笑不止,也不管小辈们的官司,看有配好的菜,便动手烧起来。
灵素一边手里不停,一边眼睛盯着老爷子灶上动作,她神识多用早就习惯了,却把一边的大师兄看得目瞪口呆。眼看着灵素脸扭到另一边,两只手把跟前箩筐里的菜摘得一丝不差,大师兄越看越惊,惊讶至极后竟不由得有些悲从中来。
多年后人们说起大师兄来,称之为厨神,却不知他那一身本领本来就是比着神仙学的……
这一顿,三位老先生展现老饕本色,无意中给灵素立了个榜样。
眼看时近申时,大师兄还在往外端菜,三位老先生还没有放下筷子的打算。鲁夫人对方伯丰和灵素道:“你两个还得回去呢,不用等他们。他们这一顿得连上晚饭了,不把月亮喝下山是不会罢休的。你们先走,不用管他们。”
方伯丰从来没遇着这样的事儿,有些迟疑,灵素听师母这么说了便对那几位正在推杯换盏的老先生道:“燕先生、夫子、师父,那我们先回去了,您几位慢喝。等我往后学会了本事再来孝敬先生们。”
那三个一挥手:“好,好,乖孩子,去吧去吧。”
方伯丰同灵素出来的时候,心里还有点缓不过来。从前师兄弟几个毕恭毕敬给夫子行礼,毕恭毕敬用了饭,毕恭毕敬告辞的一幕幕,好似忽然间模糊了起来。
两人到了登仙渡,果然有官渡船在等着。
上了船,灵素忍着拿神识去探湖底的念头。——这里既然有些神迹,谁晓得底下到底是什么东西?若是自己神识不小心触发了什么阵法或者惊扰了什么妖兽灵物,自己倒不怕什么,这一船的人都得跟着遭殃!只好等下回一个人偷偷过来吧。好在如今都认识了,穿上靴子一忽儿的事,便当!
船行远比在陆上快,到了县里的码头上了岸,两人一同往家走。
灵素问方伯丰:“一会儿我们做点什么吃?方才我同师父学了几个菜,要不做给你尝尝?”
方伯丰心不在焉:“嗯,都好。”
灵素就往自己灵境里翻腾起来,看还差什么材料,可是如今年上没有集市,就是真差了什么也没地方买去,只好凑合吧。她心里算着,就到了家。
一进家门,方伯丰先把婚书拿出来放在了柜子里,又对灵素道:“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回来。”
灵素满心都是晚上要做的菜,只胡乱点头答应着。
等到她这里四菜一汤齐齐上桌,方伯丰才从外头回来,灵素招呼他吃饭。方伯丰答应了一声,灵素见他也不抬头,便过去拉他手:“你怎么了?”
方伯丰一抬眼两人眼睛整好对上,方伯丰脸刷的就红了。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对蜡烛来,灵素一看道:“你去买来的?咱家不是好多蜡烛的么?就放在灶上的壁龛里……哎?你这是红色的啊!红色的也有啊,上回买来请神祭祖的不是还有两对的么……”
方伯丰脸越来越红,鼻尖上都冒出细细的汗来,轻轻放开灵素的手道:“这、这不好用旧的。”
灵素知道这大概又是什么古怪规矩,便老实松手道:“哦,这样啊。成了,你洗洗手咱们吃饭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方伯丰答应一声,逃也似地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中饭吃太晚了,方伯丰没吃两口就停了筷子。等灵素吃完,她正要起身收拾,叫方伯丰给按在了座位上,他道:“你歇歇,我来收拾。”
灵素眯着眼睛一笑:“好!”
方伯丰这里把碗筷收了进去。灵素见他闷闷地不语,只道是累着了,便张罗舀热水洗漱。
待灵素洗漱好了回到屋里,就见里头点着方才方伯丰刚刚买来的那对红烛。方伯丰却没在屋里。
她自在桌边坐下,一会儿方伯丰进来了,手里拿了一把酒壶,另一手上还捏着两个杯子。
灵素看了笑道:“你想喝酒啊?早说啊,方才一边吃菜一边喝酒不好?嗯,现在喝也成,正好我也想喝。来来来,我给你倒……不对,满上,满上!”这词儿是今天新学来的。
方伯丰放下酒杯自己执壶给灵素倒了一杯,又把自己跟前的也倒满了。放下酒壶,端起酒杯对灵素道:“娘子……”
灵素有样学样,也端起了酒杯道一声:“相公!”
烛光下,她一双眸子熠熠生辉,看的方伯丰赶紧垂眼睛。他不说话,灵素一举杯子就要干,方伯丰赶紧又给拦住了,把自己手臂伸过去,隔空挽住了灵素的胳膊,低声道:“要这样喝。”
说完拿起酒杯往自己唇边凑去,灵素心说这容易啊,手腕一翻一扬脖子,——干了。
就这么着,小神仙稀里糊涂地同人喝了交杯酒。
两人手还没放开,她那儿一脸高兴问道:“再来一杯?!”一口温热的酒气喷到方伯丰面上,方伯丰端杯子的手都抖了,赶紧收回来道:“不,不用了,喝一杯就好。”
灵素一歪头,“这是什么喝酒的法子?做什么这么喝?”
方伯丰道:“这也是婚礼中本该有的仪式,从前我们成亲的时候漏了……”
灵素一皱眉:“看来咱们差得还挺多啊,怎么样,这回婚书也有了,酒也喝了,这亲算成全了吧?”
方伯丰只好道:“还,还没有。”
灵素一惊:“还没有?他们是差了咱们多少东西啊!太坏了!”又问,“那还差什么?咱们趁今天都给办齐了吧!”
神仙许愿,还能不灵?
艳艳红烛,新郎面上红得要滴血,新娘一脸好奇东问西问还指指点点,新郎一看这阵势,也顾不上旁的了,先把她嘴堵上再说。
……
灵素发觉这人身实在奇特,竟还有这许多古怪用法,她哪里晓得什么忌讳,自然觉着什么便说什么,方伯丰若不能做声她便凑去他耳边说,见方伯丰羞涩怔愣她更觉有趣了。
待得月上中天,鸦雀不闻时候,她迷迷糊糊问道:“这下成全了吧?”
方伯丰在她面上轻啄一口,笑叹:“全了。”
第71章 非凡
鲁夫人没有料错,那三个果然喝到月上中天,大师兄端得沉稳,一个个菜从后厨端上来,冷热酸甜,慎终如始。
等到终于撤下酒去,鲁夫人端了醒酒茶上来,各自用过了,才起身告辞。
燕先生就住在边上,搭着家人的肩膀先回去了,这里鲁夫子送苗老爷子到门口,鲁夫人也跟着出来。苗老爷子忙道:“这怎么好意思,得罪,得罪。”
鲁夫人道:“我说,你方才收徒弟,还收得挺勉强似的?”
鲁夫子听了这话心道:“我说怎么今儿这么热心来送我的‘狐朋狗友’了。”
苗老爷子叹一声道:“您不晓得,这丫头当时拜师,就是话赶话把我给架那儿了,开个玩笑开成真的了。今儿也是……您说这……嗐!我还真没这么收过徒弟!还是个女徒弟,你说说这个……”
鲁夫人道:“女徒弟怎么了?!你尝了她做的点心了吧?不比你们三凤楼的次吧?再说那刀工,那利索劲儿,还不够给你当个徒弟的?最要紧一个,方才背书那会儿,说那点心怎么做怎么做的,那丫头还偷空儿咽口水!哈哈哈,乐得我够呛,你说这个同你像不像?你那时候不是听个戏,里头报串菜名儿就流哈喇子?是吧?就那个……”
苗老爷子赶紧作揖:“哎,哎,老嫂子哎,我徒弟还在呐,您就给我留点儿脸吧!成了,我那小徒儿既收了,难道我还赶她不成?起初是她实在行止古怪,怨不得我多疑啊。既然……她就是个憨丫头,那就行了。我那不是不乐意,有本事的徒弟我干嘛不乐意收?我那不是担心是谁给我下的套嘛!”
鲁夫人道;“你放心,那丫头实诚着呢!再说了,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算计的!”
鲁夫子救驾:“成了,天儿黑,我也不远送你了。你们的车呢?”
苗十八赶紧道:“就在前头,就在前头了。不用送了,请留步,留步,啊。我们这就走了,下回再有……咱们下回再说吧!”
鲁夫子站定了一举手:“恕不远送。”
鲁夫人道:“你们自个儿有车来的啊!嘿!早知道叫灵素他们等你们一起了,一路上你们师徒也好说说话,亲近亲近。”
苗十八那里恍若未闻,拱拱手,飞也似地去了。
这里鲁夫子说夫人:“你看看你,把我的客人都吓着了。”
鲁夫人撇撇嘴:“我这是为了他好,就灵素那样的徒弟,他哪里找去!”
两人往回走,鲁夫子道:“你就那么喜欢那丫头?”
鲁夫人想起灵素说话的样儿,忍不住笑道:“太招人爱了,那说话行事,实在合我心意。”
鲁夫子道:“二小子媳妇那么使劲讨你高兴,你还不喜欢人在你跟前,这一个徒弟媳妇,你倒放心上了,真是……”
鲁夫人道:“你也说了,那是使劲讨我高兴。她们是先打量细究我这人,瞧我喜欢什么样儿的,再照着那样子来。虽是孝心,别扭不?伯丰媳妇就不一样了,她才不管我喜欢不喜欢,她就是那个样儿。别说我了,我看她就算见了皇上神主天王老子,估计也还是这样儿。她就没想过变成别的样子来。什么叫自然?这就是自然了。少见这样的人啊。”
鲁夫子想起灵素说成亲才成了一半的话来,摇头笑道:“是个憨愣的。你向来看人眼光比我好,只是这徒弟是人家的徒弟,你喜欢也不管事儿啊。你这一个劲儿逼迫人当师父的,小心效果适得其反。”
鲁夫人一惊,懊恼道:“啧,没想到这个!嗐,都怪那老家伙脑子太钝,灵素给他当徒弟真是明珠暗投了!”
鲁夫子哈哈笑起来,叹道:“你们女人呐,怎么说起来都是你们有理。你叹气也没用,虽多少人想学你那两笔字画而不可得,可那丫头准定不想学。”
鲁夫人点头道:“可不是,画得再好的烧鸡也吃不成不是!”
两人都笑起来。
方伯丰很庆幸赶这正月里把亲给成全了,要是换了平日里要读书上工的日子,可就手忙脚乱了!
为什么?因为灵素她不懂这事儿有哪些忌讳啊!她不晓得为什么这么许多事儿都是“许做不许说”的。还有为什么一样的事儿夜里就做得,白天就做不得。为什么明明夜里做了的,白天还不许她说。方伯丰一样样一件件解释过去,暗幸自己读过几年书,还能搬出一套人伦礼教来支吾两句。可是这么叫她问着,问到后来连他自己都有些怀疑起那些‘宜忌’来了。
灵素最后总结道:“就是说这里的人原本就都是这么生出来的,但是还得装作对这事儿一概不知才对?”
方伯丰只好点头。
灵素摸脸:“这满大街走的都是这么这么来的,他们装不知道自己真的信?”
方伯丰只好试着举例:“比方说人吃五谷,自然有五谷轮回之事,但没有大庭广众说这个的。便是哪日身子不爽利,不小心当人面出了虚恭,都是大大丢脸的事。又比如人人一个身子,可都要穿上衣裳,没有袒胸露背于人前的,那都不对。”
灵素见惯了他们这里全然说不通的许多规矩,也不去同他计较对错,要紧是如何方便简单地记下来,以免犯了忌讳搞得不怎么“像人”似的。听方伯丰提到了衣裳,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一拍手道:“有了!我晓得了!就是脖子以下的都不让提呗!”
方伯丰虚擦一把额头,点头道:“这个规矩好!”
灵素笑道:“是这样吧?那我记住了,你放心好了。”
方伯丰刚想放心,灵素忽然又问道:“那同你呢?是不是什么事儿都说得?”
方伯丰晓得她的言下之意是“做都做过了”,不由得涨红了一张脸,强稳了心神点头答应了声“嗯。”
灵素高兴了。这同旁人都不能说的话,同眼前这个人却都是能说能做的,可见他两个比旁人要亲。她在这世上有个如此亲近之人了,可不是高兴的事儿?想起从前桃花总是一口一个我爹我娘、我爹我娘的。自己同方伯丰,往后就是谁的我爹我娘了,这就透着那么股子亲热高兴。她越想越乐呵。
方伯丰见她总算不问了,也不知想些什么,笑得一脸兴高采烈,心里又叹又笑。也不晓得旁人家的夫妇是如何相处的,是不是也如同自家这般。
到了初六七里,廪生们开始相互邀约吃酒,也是相互拜年的意思。方伯丰应邀出门,灵素这边赶紧披了斗篷穿上鞋子往自家山上去。
她惦记着地里的麦子,有道是“正月白地,二月麦地”这正月里对麦田来说是要紧时候。她去农务司买种子的时候细细问了的,那老者还特地告诉她正月里要踩麦子,以助麦子分擘。她心里惦记着这事儿,可是若同方伯丰同去,她那山上的许多事儿说不明白不说,要做事也不方便。
幸好如今叫她得了空子,赶紧去了。到了麦地里一瞧,她也瞧不出好坏来,但她会比着看啊。瞅瞅自家的地,再跑去堆岭另一边小河滩的良田,对比看看,发现差不多。她又用神识探一探那地底下的情形,也挺相似,她才放了心。
人家踩麦子是三四个人挽了手,一行一行密密踩过去,或者干脆拉一个轱辘,一路压过去。她这方便多了,神识一探,四下无人,一发动神行靴,几个呼吸功夫,全踩到了,丁点不遗漏。
了了一桩事,她又跑山上的地上看了一回。这会儿屋子前头都叫她种上菜了,这些日子没来,好些都长过头了。赶紧把剩下正当时的都收进了灵境里,又算一回接下来哪一垄该种什么。山上几处铺了土层的地方她给种了油菜了,除了有几处风太大倒伏的,另外的都挺好。从鸟嘴里救下来的豌豆和蚕豆长势也不错,可算她没白费那一通打鸟的功夫。今年她还打算种些棉花、各种豆子什么的,还得往山上移栽些合适的树苗,想想真是不少活儿呢。
等整好的田地都逛遍了,又跑到东山坡细看了一回,还隔空比划了几下,也不晓得打的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