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不会说谎,最多沉默应对,而今挂着这骨折的手,面不改色去跟人玩心眼谈判。
曾珍惜所有的竞赛与考试,哪怕从不迷信,也在私心里认为,也许人走后尚有灵魂或精神的存在。若他足够发光,远在天上的母亲兴许也能看见一星半点。所以每一次比赛都全力以赴,从不怠慢。
也不会这样阴晴不定,动辄被她扰乱心绪,甚至出手伤人。
可他后悔吗?
在面对孙映岚的失望时,令他心生愧疚的,恰好是他半点也不曾后悔过。
灯下,翻开的书页黑白分明,字句清晰。缱绻灯影里,只有他一人独坐在寂静深夜中。
那一页写着王尔德的话:如果你浪费了自己的年龄,那是挺可悲的。因为你的青春只能持续一点儿时间——很短的一点儿时间。
他在不断改变的环境与反复搬离的居所间来来去去,过早成熟起来,令父母骄傲与放心的同时,也提前退出了少年人的懵懂青春。可遇见徐晚星后,她像颗跳脱的火星,轻而易举点燃了他胶着的人生。
在这仅剩下的,为数不多的一点儿时间里,他不想浪费哪怕一丁点。
正兀自思索,忽然听见窗外传来细微的动静,他抬头一看,有石子轻巧击中了窗玻璃。
乔野一怔,起身开窗,在打着旋儿的细碎雪花里,看见了穿着棉衣和拖鞋而来的徐晚星。她连夜奔来,头发散落在肩膀上,染上了一星半点的白。
被冻得慌,她将手握拳,凑在嘴边呵了口气,唇边有白雾缱绻。
“我看你灯还亮着,就来看看你。”她踟躇着,小心翼翼抬眼瞧他,“哎,你爸妈骂你了?”
这是事情落幕的第一日,也是得知他要回家通知父母去学校的第一晚。
徐晚星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自责于都是她的冲动导致了今天的局面。偏偏受罚的不是她,为她承担所有后果,甚至父母责骂的,都是乔野。
天地良心,他那样骄傲一个人,什么时候受到过这种待遇?校长办公室、教务处和师爷那轮流挨批。一想到今晚在家,他还不知道会被父母斥责成什么样,徐晚星简直坐立不安。
于是有了那条短信。
于是连夜赶来。
她不安的模样和平日里判若两人,乔野看着她,那点刚刚生起的对父母的愧疚,眨眼间像窗外的雪,落地无声,冰消雪融。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妲己搞得晕头转向的纣王,为人子女的孝心,乃至于维系多年的优等生自尊,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兄弟情?
乔野:“你来干什么?”
“关心你啊!”她答得理直气壮,“这么晚了还没睡,多半是被骂了。”
说着,她有些惆怅,忽然把脸凑过来,观察他的眼睛,“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哭过。”
“……”
乔野被她的突然靠近搞得猝不及防,身体一僵,却下意识察觉到她一路奔来的急促喘息。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面容近在咫尺。
几乎是一瞬间,温度一路攀升,他连呼吸都停滞了。
徐晚星一脸奇怪地看着他,“咦,眼圈没红,脸倒是挺红——哎哎,你耳根子也好红啊!”
乔野摁住她的脸,把她一把推到了窗户外面,啪的一声关上窗。
徐晚星错愕地站在窗外,隔着玻璃与他面面相觑,然后夸张地比嘴型:干——嘛——啊,真——生——气——啦?
乔野面无表情看着她,低头拿起手机。
窗外,徐晚星很快收到了新的短信。
乔霸霸:慢走不送。
徐晚星惆怅地抬头看看窗后面色不虞的人,哎,所以他真生气了?也不知道他父母究竟说了什么,他居然气得满脸通红……
该!
她当着他的面,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一面比口型说对不起,一面想,徐晚星,你这害人不浅的东西!
没想到下一刻,窗户忽的又开了。
少年的脸倒是不红了,转而变黑。漆黑的眼仿佛浩瀚宇宙,充满了未知的、她不了解的情绪,好似生气,又好似不气了,就这么一眨不眨看着她。
她讨好地凑过去,“不生气啦?”
乔野无语地看着她,想说她戏多,想让她打哪来滚哪去,想斥责她大冷天穿着棉拖鞋出来干什么,想……
他想了很多,最想捂住那双眼。
太明亮,太澄澈,像是夜空里的星,充满了夺人光彩,令人屏息,又令人沸腾。
“如果你浪费了自己的年龄,那是挺可悲的。因为你的青春只能持续一点儿时间——很短的一点儿时间。”
他定定地看着那双眼,慢慢地,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
“徐晚星,剩下的那点,都给你了。”
徐晚星摸不着头脑,啊了一声,莫名其妙看着他,“都给我?你要给我什么?”
时间。热血。愚蠢。躁动。
所有青少年会闯的祸,会动的心,和会犯的错。
他想得很快,也想得很慢。思绪无限拉长,像是要定格此刻,定格住黑夜里大开的窗,落雪中生动的脸,和有风涌进、被吹得哗哗作响的书。
他把那本王尔德的书合起,一把塞给窗外的人,堵住她的困惑。
给她什么?
“书。知识。和来自学霸的力量。”
徐晚星一脸懵逼:“啊?”
乔野面无表情看着她,毫无感情补充道,“从明天开始,我给你补课。期末之前,你的双语必须及格。”
徐晚星:“啊?????”
啪的一声,窗户又一次关上,这次,再也没人替她开窗。
手机里涌入今夜的最后一条短信——
“慢走不送,徐晚星。”
第四十四章
高二生活变得愈加繁忙,尤其是徐晚星这个决赛小苗苗。
物理竞赛决赛在即,张永东开始不断给她开小灶恶补。倒不是真为了她冷落班上的孩子们,毕竟竞赛题与高考物理难度不同,并不在高考大纲内,没有意义让全班跟着她一起补习。
徐晚星叫苦连天,在繁忙的课业之外,不得不拿出额外的时间,在完成作业后,攻克张永东布置的物理题。
另外,乔野说到做到,真的开始狠抓她的双语。
“五十个单词,二十道语法题,一篇文言文翻译。”他在放学时,将整理好的资料递过去。
徐晚星:“等等,这是——?”
“今晚的任务。”
她霍地瞪大双眼,“今晚?确定不是这周?”
乔野平静地看着她,“明天早上交给我,晚自习前听写单词。”
那摞资料握在手里很有分量,徐晚星默了默,“我要是不写,会有什么下场?”
乔野:“那就不用等到一年半之后了,现在就分道扬镳吧。”
“……”
徐晚星努力挣扎,“你在开玩笑吧?”
“试试?”他笑得人畜无害。
向来胆大包天的徐晚星,这次却连试试都不敢。
清花巷迎来了越发寒冷的冬日,在结冰的窗玻璃后,高二的孩子们奋战在题海里,试图在高考前打造出一双能越过那道分水岭的翅膀。
徐晚星没心没肺了十七年,忽然之间醒悟了。
take off是起飞,就像她一样,她也要迎难而上。
look down upon是看轻,即便旁人冷眼轻视,她也无所谓。因为她牢牢记住了两件事:第一,目光常在远方;第二,有人给予了她全部的信任与尊重。
除去日常作业,她在啃完东哥给的物理题、加班完成学霸给的任务后,还会留下半小时,翻开那本《暗淡蓝点》,一点一点对照着乔野给的词汇书和字典,艰难地看个一两页。
随手记下的除了新背下的单词与笔记,还有令她记忆犹新的观点与句子。
在某个挑灯奋战的夜里,她读到了卡尔·萨根的一句话,内心突然塌陷。
灯光温柔,照在疲倦却专注的眼里,好似有星光闪动。
徐晚星低下头来,默默地看了良久,将那句英文写在了乔野布置的文言文翻译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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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乔野收到了徐晚星上交的“作业”,借着课间时间审阅检查。
徐晚星最近很少去走廊上和麻将小分队继续观光,作业任务太重,她不得不利用课间的一分一秒。但今天例外,今天下课铃一响,她就像火箭发射似的,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门。
乔野翻开她的文言文,注视着她虽然稚嫩但越发工整的字迹,耐心地用红笔批注出不妥之处。
翻译一共有两页,在第二页的末尾,他忽然看见这样一句——
在广袤的空间和无限的时间中,能与你共享同一颗行星和同一段时光,是我的荣幸。
笔尖一顿,重重地杵在纸上,留下了深深的红点,像一颗经年不散的朱砂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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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竞赛的总决赛在十二月底举行,地点是北京。
自打从厂子弟校归为教育局管理后,六中还是头一次有学生进入这项赛事,就连校长都给予了高度重视。
罗学明趁热打铁,隔三差五捧着保温杯去校长办公室扯淡。
“刘校,您看看我这学生,本事不小吧?”
“你是说闯祸的本事?”刘校瞥他一眼,“确实不小。”
罗学明假装没听见,“要是她能给咱捧个奖杯回来,算不算是咱学校的一大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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