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妈妈一听这话,脸皮便有些发烫。姜采青不想看她在跟前杵着的窘相,又随口叫她:“柳妈妈,你去厨房看看,我想吃烤的红薯。”
“是,老奴就去,就去。”
柳妈妈低头答应一声退了下去,绫姨娘和绢姨娘端着托盘进来。这些日子姜采青旁边看着,绢姨娘大抵就是个老实本分的木讷性子,绫姨娘则是有一种骨子里的奴性,有点像红楼梦里头那花袭人,大约是从小作为丫鬟被吴家养大的缘故吧,张家夫妻丧事的时候,她几次哭得昏厥撞头,头七当晚在吴娘子房里悄悄哭了半夜,感觉要说她对张官人有感情,倒不如说是对吴娘子的感情更深一些,简直让姜采青嗅到一丝百合的香气了。
绫姨娘每日一早一晚,都要给张家夫妻的牌位上香的,如同她每日一早一晚都准时来给姜采青送参汤。姜采青倒不认为绫姨娘是把她当做新主子了,绫姨娘心目中的新主子,是那个还没影儿的孩子。
莲瓣青花的细瓷碗里是专给她炖的老山参鸡汤。姜采青以前读小说看电视,总觉得那百年人参必定是仙家美味,其实真吃过了才知道,品质好的老山参大抵就是有些甜,一种独特的甜味,有药材的清香,其实香浓滑润的口感主要靠老鸡汤慢慢炖出来。从现代化学来讲,人参皂苷该有些苦味才对,她以前在现代也泡过参片喝茶提神,不加蜂蜜的话,总有一丝苦味的余韵,但显然现代化肥栽培的人参不光个头大,稍不留神还以为萝卜呢,味道也不太对了。
想那周姨娘千叮咛万嘱咐的,每每说些为了孩子、养好身子之类的话,厨房里甚至拨了个婆子去,专管一早一晚炖参汤,听说要提前两个时辰小火炖着。幸好是甜的,不然不论它多补,姜采青怕也不愿意一早一晚地喝,所谓口腹之欲,口感毕竟是摆在前头的。
姜采青如今越发学得刁了,不喜欢吃的东西,每每端上来,她便推说闻着恶心,叫赶紧撤下去。前几日厨房里送来一碟子油煎的腌鱼,也不知怎么腌的,竟有一种臭海鲜的味道,她立刻就说闻着恶心难受,吓得柳妈妈赶紧端走了。
一碗参汤先下了肚,绫姨娘便陪她去院里走动了两圈,绢姨娘带着丫鬟又端着托盘来,才算是正经早饭。红豆粥,青麻饼、荤素包子、虾仁春卷、鱼肉馄饨、几样甜咸糕点,每样量都不多,琳琳朗朗的,小碗小碟子竟摆了十几样。姜采青比较爱吃萝卜,萝卜丝饼、萝卜卷、萝卜糕、萝卜丸子……可周姨娘再三地嘱咐,药性十八反,人参忌莱菔——莱菔是什么?可不就是萝卜吗,早饭晚饭便都不能有萝卜了,姜采青只好午饭时候叫厨房做了萝卜来。
人类是否认真想过,熊猫的日子其实很不自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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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红薯早饭吃来不及了的,上午时候,厨房送来的点心里特意加了一碟子拔丝红薯,大约是摸透了姜采青爱吃甜食吧。虽然精致,却总没有烤红薯的经典香味道,姜采青咬着糖浆晶亮的拔丝红薯块,望着外头不阴不阳的天色心说,柳妈妈八成是个铁壳乌鸦嘴。
果然,午后天色就越发阴沉下来,却并不冷,一如这几日的天气,温温吞吞的,终于把大雪给温吞出来了。雪还没真正下,大风先刮了起来,胡乱刮了一通,雪粒子便夹杂在风里扑下来。雪粒子铺的煎饼那么厚的时候,变成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真的鹅毛似的,一片一片密密地往下落。
这雪看着就蛮有出息,肯定能下大。
周姨娘拿了个绣花的绷子,来姜采青屋里闲坐,边绣花边说说话,姜采青看她绣的是一块朱红的杭罗,上头绣的双鱼戏珠,周姨娘绣工很好,细细密密的,单这一小块料子,也不知多久才能绣好。
姨娘们的内衣、袜子之类内衣一般都用罗,还有罗帕,夏日的衣裙也多用的罗,柔软轻薄,滑爽透气,穿起来特别舒服凉快,而杭罗向来是其中最名贵的,便是张家的姨娘们也不太舍得穿,菊姨娘最是喜欢杭罗的帕子。不过如今正是深冬,大雪纷纷呢,为了保暖,一般内衣裙裤都用的绸子。张家开着本地最大的布帛铺,姜采青因此对各样衣料总算有些了解。
“青娘你来看看,这颜色搭配的可好?”
姜采青看了看,双鱼主要用的杏黄丝线,鱼鳍鱼尾加了些五彩丝线进去,十分醒目的搭配。她便点头说道:“银瓶姐姐的眼光向来都好。你这绣的什么?是打算做肚兜吗?”
“看你说的,我就算做肚兜,也不能选这样鲜亮的颜色花样啊。”周姨娘失笑道,“我想给咱们的小官人做一件衫子,提早准备总是好的。算来你临产的时候正当夏季天热,这杭罗最是舒服凉快了。
“都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姜采青笑道,心里明知裴三既然花心思瞒天过海,必然是会找个男婴来的,只是听见如今姨娘们“小官人、小官人”地叫,总觉得有些好笑。
“儿子自然好,若是个女儿也好,女儿贴心,就算失掉了田产宅子,咱们守着铺子和家中的现银,必定还是够吃够用,不至于让孩子受一丁点委屈。将来她嫁了人,你是她生母,她自然顾全你,只巴望她看在我用心疼她的份上,也多少看顾我些。”
周姨娘轻轻抽出一根翠绿丝线,怅然叹道:“若不然,我如今还能指望什么。”
那一声轻叹,却像是用尽了心底的力气,叫姜采青不由得也怅惘起来。她忙安慰道:“银瓶姐姐放心,天无绝人之路,你我总不会饿死的。”
外头风刮得呼呼响,房门被用力推开,翠绮在门槛外跺着脚上的雪,福身说道:“禀青娘子,裴府来人了,正在外院候着呢。”
第15章 奶娘
裴家来人了?可真是时候,这大雪纷飞的。
姜采青心知来的必定不是裴家兄弟,不然守门的家仆们哪敢叫他们外院候着,早请到厅堂当祖宗去了。估计是裴家的仆役管事之类。
“来的什么人?”
“四个护卫,一个中年管事,骑马带了两辆车子,说是专程护送一位魏妈妈来的。”
来了个妈妈?还摆这么大阵仗?姜采青略一沉吟,便吩咐翠绮和花罗去迎魏妈妈到后院来,叫曹管家把其他随从请到前院安置。
翠绮在前边带路,花罗在侧后陪着,后头竟还跟了一个六七岁的小丫鬟,那位魏妈妈大方却又不失恭敬地迈过门槛,先给姜采青福身一礼,又冲周姨娘福了一福。
姜采青见这魏妈妈大约五十岁不到的样子,跟柳妈妈年纪相当,里头是秋香黄的袄子和下裳,外头穿了黛青的方纹绫褙子,圆髻上端端正正插着一支镶玉雕如意的素银长簪,这一身打扮大方却又不失本分,衣料也都是好的,看来必定在裴家主人跟前十分得脸。
再看她身后跟着的小丫鬟,莲花红的镶边短袄,豆绿棉裤,梳着双丫髻,打扮样子是个丫鬟,衣料却都是很好的细棉,要说是小富人家娇养的女儿也有人信。
这样一老一少大雪天来到,也不知那裴三到底做的什么打算。姜采青微一打量之间,魏妈妈给她和周姨娘福身见了礼,周姨娘竟忙的站了起来,也给魏妈妈还了一福。
瞧她这事儿干的!周姨娘还了礼,叫姜采青还礼还是不还呢?要说魏妈妈,再怎么样也是裴家的下人,裴张两家是至近亲戚,她们作为张家的主人,说起来也不该给个下人还礼的。不过——姨娘到底是主是奴啊?
姜采青倒不吝啬一个福身,可这古代她还没整太明白呢,该行礼不行要被骂,可不该行礼你行了礼,怕要被人取笑轻视的。
也没等她犹豫,只见魏妈妈忙的上前一步,虚扶了周姨娘一把,说道:“老奴怎么敢当,周姨娘快坐。”
说完魏妈妈一转身,恰恰好扶住了姜采青的手臂,殷勤说道:“青娘子快快坐好,也敢劳你起身,可折煞老奴了。您怀着身孕的人,身子贵重,做什么都要小心在意的才行。”
“魏妈妈一路辛苦了,快坐下暖暖手。”
姜采青招呼魏妈妈挨近火炭盆坐了烤手,又叫花罗倒茶。魏妈妈谢了后侧身坐在矮凳上,喝完一盏热茶才笑道:“这天冷的。昨儿一早来的时候,夫人还担心天不好呢,叫我们尽早赶路,谁知道这场大雪偏是叫我们赶个正巧,离镇上还有十几里路呢,眼看着雪就下起来了。”
听说沂州离这儿也就三四百里路程,感觉并不多远,放到现代,开车两个小时,可这毕竟是古代,单骑快马的话当天能到,魏妈妈她们坐着马车竟走了两日,好在这雪才下的发面饼厚,要是再下的大些,怕是今晚天黑都到不了。
马这东西,看起来速度很快,尤其是影视剧里那千里良驹、汗血宝马什么的,镜头一闪就跑出半座山。可这里头有一个问题,马儿毕竟是动物,是活的,它要吃草,要休息,马的短时速度可能飞快,但骑过快马的人才知道,马儿飞奔二十分钟就该累得喘息了——从这个角度讲,马压根比不上自行车。有人说哪能这么慢啊,人家古代还有八百里加急呢!八百里加急那是日夜兼程,古代又没路灯,夜里头骑马赶路,出事儿就跟三餐一样正常。并且人家古代的朝廷还养着驿站呢,驿站做什么的?休息,换马。紧急奏报为了节省时间,马和驿卒一块换,连人喝水吃饭的时间都省了。
所以呀,姜采青深以为,那古道西风瘦马,一天能走个百十里就很不错了,是够断肠的。
“夫人安好?”
“这段日子好多了,夫人一听说青娘子有孕,竟多吃了半碗汤呢,加上小心将养,总算是康健了许多。夫人一直说娘家这边没个长辈照看,担心青娘子年纪太轻,跟前也没个老道的人,怕孕期照顾不周全。这番打发老奴来,临行时给老奴发了话的,说要是青娘子不嫌弃,就让老奴留下来伺候青娘子好了。”
魏妈妈说着,便又站起来躬身一福,说道:“也不知青娘子会不会嫌弃老奴粗笨,老奴是个没用的,好在这些年一直在夫人身边伺候,有些服侍孕妇和婴孩的经验,夫人当年怀两位公子的时候,也都是老奴贴身服侍,三爷还是老奴奶大的呢。青娘子若不嫌弃,老奴定当忠心为主,尽心伺候。”
原来这位魏妈妈竟是裴三的奶娘?姜采青心说,要真是裴夫人张氏叫她来服侍自己,那张家这位老姑母还真是十分重视她的“身孕”,毕竟是娘家撇下一缕血脉。可要真是张氏叫来的,那……裴三的这招瞒天过海,只怕是饺子煮破皮——要露馅了。
偏偏她又是裴三的奶娘。姜采青心里拿不准,一时也不好多问,便忙说道:“魏妈妈快不要多礼,夫人是张家在世上最亲的长辈了,处处挂记我们,还替我想得如此周全,真叫人满心感激。魏妈妈能来帮我,实在是我的福气。”
不管怎么个底细,先留下吧——话说长辈给你送个下人,那绝对是关心赏赐,也没有你留不留的余地呀。并且这位魏妈妈也不是寻常的下人,也不能真当她是家里奴婢一样使唤,还必须得敬她三分的。
“那就谢青娘子收留了。”魏妈妈拉过身后跟着的小丫鬟,“这是老奴的侄孙女,名叫福月儿,她爹娘原也是裴府的家奴,她亲娘难产死了,夫人可怜她,就让我留在跟前养大,整日里就跟我随身的影子似的。这孩子大约难产时候憋的,先天有些呆傻,话也说不清楚,这番老奴来,无奈把她也带了来,平常也能打杂逗闷子的,求青娘子赏她口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