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镐道:“只有军备研制处内部的人,才能知晓军备研制处内部的事。成了内部人员,就能没有危险、不受瞩目去尽情搜集我等需要的东西。所以让那几个匠作大家进入军备研制处,是最恰当的法子。演武院每岁都要召集许多能工巧匠与各种各样的有才之士,我等安排眼线进去,只要布置妥当,就不会被察觉。”
“唯一的弊端在于,这样做的过程要的久些。那些匠作大家虽都有些名气,但真要接触到军备研制处的关键机密,必要经过层层筛选与长久审查,非一时之功。但只要成功了,军备研制处也就完全暴露在我等眼皮子底下,与自家后院无异。”
心腹愤然道:“先生这番谋划,不动一草一木,不费一兵一卒,不着痕迹不动风声,而能决胜于千里之外,本是少有的奇谋,相比林司首擅闯演武院,仅凭几名内应就蛮横行事,境界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林司首此番若是得手倒也罢了,若是失手,不仅她要自取灭亡,那几位匠作大家也得暂时蛰伏。如此一来,唐军速定两川、大破仪坤州的秘密,我等不知何日才能知晓,来日战场上两军遭遇的时候,我大吴军队又会遭受多大的损失?”
边镐摇摇头,“先前莫离南归,我本有意与他周旋一二,毕竟我发现了军备研制处却不有所行动,怎么都说不过去,这才有林司首先前与军情处的一些交手。但后来形势变化,我不得不让林司首暂且隐蔽。相比之我潜伏在李从荣身边的大局,对军备研制处那几位匠作大家的掩护,自然分量轻些。然而世事总是出人意料,谁也没曾料想,李唐会在这时让李从荣领兵入楚……这就引得林司首贸然行动。”
他叹息道:“早该料到林司首会有如此动作的,怪我没能及早对她多加劝诫。”
心腹道:“林司首明知先生有这些布置,今夜为何还要行动?”
边镐道:“方才已是说了,大战在即,而那些匠作大家现今还没能接触到军备研制处的关键之处,林司首急于立功,自然要在我等离开之前冒险一搏。”
心腹道:“怕不是立功心切,而是不忿于西川失利,在使性子与军情处斗气吧?”
“休得胡言!”边镐厉斥道,他站起身,“不过林司首今夜举动,倒是为我之前对那几位匠作大家的掩护行动,做了一个收尾。至少在莫离看来,我对军备研制处的打探,算得上是有始有终了,也免得他怀疑别处。”
“那林司首的安危?”心腹问。
边镐来到窗前,看向窗外时隐时现的明月,“各安天命吧。”
苦涩一笑,他继续道:“若是林司首就此遭遇不测,那也是命中注定,我等别无他法。她虽颇有才能,性子却是太过执拗,自己认定的事情便一定要做,不会听取旁人的意见与劝阻。在她眼中,只有她自个儿的经历是经历,她的见识与思想也只能局限于自身经历,以己度人以己度万物,她尊重的只有她自己。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道理,世事复杂不可一概而论的道理,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道理,她是不会懂的……”
哂笑一声,边镐道:“很多时候,女子总是容易偏狭,越有‘成就’的女子越是如此。”
……
林安心、林青跟着两名伙夫,一路小心翼翼来到惊雷院外,前者偷偷观察过军备研制处的防备情况,高耸的角楼、辐射各处的岗哨、巡逻的甲士,以及猎狗,编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一旦入侵者露出马脚,就断无逃脱的可能。
两名伙夫与院外当值的两名护卫打过招呼,就停下来由对方检查食盒,林安心与林青低着头举止谨慎,饶是如此,一名护卫的目光还是扫过了她俩的脸庞,然后道:“这两人好生面生……”
护卫的话还没说完,就再也说不下去,因为林安心与林青的手刀已经斩在他们的咽喉处,然后借着两名伙夫的掩护,将两人拖进了院门。
两名伙夫手忙脚乱的换上护卫衣袍,“林司首动作快些!”
林安心与林青没有迟疑,疾步穿过院子,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大堂。
大堂中略显紊乱,到处都是宣纸,摆满了两人不认识的器物,数名先生、学徒帮手正在各自做着自己的事,见到她俩进来,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当然也不乏见到饭食被送来,兴高采烈围过来的。
林安心与林青对视一眼,摆开食盒,在先生们围过来的时候,骤然发难,这些文弱先生自然不是她们的对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悉数打晕在地,而后两人分别扑向未过来的两名先生。
为免血腥味引来甲士与猎狗,林安心与林青并未下杀手,只求迅速放翻面前的人,也亏的是她俩身手非凡,发难令人猝不及防,这才没有给四五个先生、学徒帮手们反应的机会。
饶是如此,在林安心扑向一名惊叫一声跑出两步的先生,并将对方打晕之后,她还是看到了对方的手距离一根柱子旁的细绳不过几尺距离,而那个细绳连接到屋外,挂着几个铜铃。
林青面前的先生被林青一刀放在脖子上,惊吓的说不出话来,时间紧迫,林安心无意耽搁,蹲下身来低声喝问:“你们到底在制造甚么物什?所谓惊雷,到底是何物,有何功用?”
那名胡子拉碴的老工匠眼珠子转了转,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林安心微微蹙眉,拨开林青的短刃,没了刀刃逼喉,那名工匠立即大喘一口气。
“快说!否则你性命难保!”
靠着桌凳的老工匠看了倒了一地的同僚一眼,又看了凶神恶煞的林安心一眼,张开嘴,声音洪亮,大喊:“来人……”
“老贼!”林安心心头一跳,连忙一记手刀打晕老工匠。
“怎么办?”林青问。
林安心站起身,环顾堂中一圈,“书册,文书,宣纸,能拿就拿,手脚麻利点!”
两人遂在堂中洗劫一番,奈何书册太多,食盒不大能装得了,两人又没时间细细分辨,只能将书册往怀里揣,林青身材纤细倒还好些,不过略显丰满,有伙夫的宽大衣袍,看着走样不太明显,林安心就比较麻烦,最后腹前凸出一个大肚腩,成了一个大胖子。
出门汇合了两名伙夫,四人疾步回伙房,重器院是没法去了,不仅如此,因为惊雷院护卫被放倒的缘故,怕是不久就要露馅,林安心与林青得赶紧带东西离开。
那三名伙夫,自然也得一同走,留下来马上就会被查到。
五名“伙夫”没有一同去茅厕,而是选择分三批走。林安心与林青是中间一批,她俩身材臃肿,走路的姿势颇有些怪异,不过这倒也无妨,进了茅厕就会把书册拿出来,装进麻袋里,然后带出院墙去,毕竟这副模样也不好翻墙。
被林安心留在茅厕里接应的青衣衙门女锐士,早已经面无血色。
茅厕的气味依旧难闻,林安心甚至踩死了好几只小生物,若隐若现的吧唧声,差些让她吐出来。在逼仄空间里拿出书册装进袋子,而后又捏着鼻子等了好半天,因为要等伙夫确定左右茅坑里没人后才能离开,林安心只能蹲着。几只小生物在她脚前蠕动不停,看样子要顺着鞋子爬上来,一时间林安心处理它们也不是,不处理也不是,脸色白如骷髅。
好歹确定了周围安全,林安心出茅厕的时候差些没站稳,抱着豁出去的心态,林安心踩着林青的背,跃上院墙。
只要出了这个院墙,基本就大功告成,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
然而攀上院墙的一刹那,林安心全身僵硬,愣在那里。
后面的林青不知情况,抓着她的长腿也跟上来,然后和林安心一起愣在院墙上。
院外,青衣、甲士林立,早已将军备研制处包围起来。
火把下,站着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红裳小娘,她拿手在鼻前扇了扇,一脸嫌弃道:“不得不说,林司首真的很会选位置,如此喜好堪称独特。”
她看向骑在院墙上木头人一般的林安心,“欢迎来到洛阳演武院。”
林安心一把抽出短刃,就要咬牙冲下,她在远近各处、撤退路线上都布置有接应人手,未必不能冲出去。
然后她看到第五姑娘抬起手臂对着她,红裳下的手弩泛着寒光,对方露出两个小酒窝,“全军出击!”
火箭升空,标明位置,院内院外的青衣、甲士,如潮涌来。
林安心尖叫了一声,持刀跃下院墙,冲向面前的青衣、甲士。
第750章 赵王领军向楚地,秦王洛阳理大局(六)
林安心被第五姑娘带到秦王府的时候,已经是翌日巳时,彼时李从璟正在府中教导李政习武,秦王妃任婉如笑意盈盈坐在一旁,饶有兴致的观看李从璟纠正李政的动作。
见第五姑娘过来,李从璟就让孟松柏接着教导,他自己离开院子,随第五姑娘去了暂时关押林安心的地方。
林安心躺在榻上,旁边有人在伺候,看样子伤势颇重。李从璟凑过去看了两眼,却发现林安心正咬牙切齿的望过来,一见是他来了,对方立即就从榻上一跃而起,挥手一拳就往李从璟脸上招呼。
李从璟虽说没有刻意防备,但面对青衣衙门的司首,多少还是会有些警惕心,当下负手错步而退,轻轻松松避过林安心的发难。但就在他有下一个动作之前,林安心忽的闷哼一声,就朝地上跌去。
这下李从璟看得分明,林安心两条修长的腿上缠了几道白布条,已叫血给浸透了小半,最上面的一条在大腿上,快到腿根了,因为刚包扎伤口的关系,那条腿上的裤筒给剪掉,这下露出白花花的大腿肉,很是惹眼。
不仅腿上如此,上身也差不到哪里去,全身就剩下一个红肚兜,胸前的双峰更显壮观。腰间雪白一片,细若柳絮般不堪一握,手臂上也绑着布条,妆扮虽然有些惨,却也不失其美。
林安心蹲在地上,双目仇视的盯着李从璟,那眼神里的意味就差把李从璟挫骨扬灰。眼下一时怒火攻心失了手,全身走光不少,又颇见羞愤,她咬了红唇又咬牙,恶狠狠道:“李从璟,有本事你就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我也敬你是条汉子!”
李从璟示意伺候林安心的侍女将榻上薄纱给她披上,又看了林安心一眼,最终甚么都没说,抬脚走了出去。倒是第五姑娘好生打量了几眼林安心全身上下的风景,好似兴趣浓厚,临走时还不忘嘿嘿一笑。
来到外间,李从璟问第五姑娘:“你把她带回来,打算如何审问?”
第五姑娘玩弄着辫子道:“殿下想怎么审问都行。反正到了这她也别想跑,这可是青衣衙门的司首,肚子里装着吴国的老底呢,先前一直没能抓住,这回好不容易她自个儿走了一步昏棋让我们逮到,当然是能逼问出多少东西就逼问出多少了。”
李从璟道:“你看她这副模样,像是会配合审问的样子?”
第五姑娘一把甩开自己的小辫子,惊讶道:“难道殿下没辙?现在她为鱼肉,殿下为刀俎,大可任意宰割呢。”
李从璟乜斜第五姑娘一眼,摆摆手自顾自走了,“你带回来的,你自己审。”
望着李从璟远去的背影,第五姑娘嘻嘻笑了两声,转身跑回林安心房里。
在内事堂,李从璟见到了莫离,后者正对着眼前棋盘上的残局出神,李从璟在他面前坐下来,看了棋局一眼,问莫离:“军备研制处,还能藏多久?”
莫离手捏棋子迟迟不肯落下,盯着棋盘道:“军备研制处并无特异之处,其本身也不过是对作院某些部分的改良,充其量不过是召集的工匠多些,殿下重视一些罢了,天下诸侯,哪一个没有类似的机构?所以军备研制处,原本就不需要藏。”
李从璟拿起一枚棋子,往棋盘上胡乱一放,他对棋道浸淫不深,没甚么造诣,这一下顿时坏了棋局,莫离连忙将那颗棋子拿起来,丢进棋盒里。
李从璟讪讪收手,笑道:“所以要藏的,只是军备研制处的成果,就目下而言,是冷锻甲与炸药——还有那些改良过的弩具。”
莫离放下棋子,不去思考棋局了,“冷锻甲也好,炸药也罢,这物什既然出现了,就瞒不住,早晚要给世人知晓,那些弩具就更不必说。持久的战争必然会带来军备的改进,这本就是雷打不动的道理。”
李从璟摇摇头,拿起小案旁的蒲扇给自己扇风,“至少眼下这场战争结束前,不能让他们被‘公之于众’。”
莫离打开自家折扇摇动起来,“这有何难?”
李从璟看着莫离,“莫哥儿莫非已经算到了甚么?”
莫离笑容淡然,还有些自鸣得意,“昨夜虽然抓住了林安心,军备研制处的紧要文书都没有被泄露出去,但林安心被抓捕的有些太容易了,容易到很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对方有意为之。”
“有意为之?主动牺牲青衣衙门的司首?这样的怀疑可不容易,怕是就你一个人有。”李从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虽然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还是顺着莫离的话想了想,“若果真如此,那会是何种情况?”
莫离忽然眼前一亮,捡起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笑容更显得意,“当然是为了掩护其它棋子!”
李从璟心头一动,颔首道:“有理。”
他又道:“既然如此,此事就交给莫哥儿了。”
莫离的笑容透着丝丝凉风,“殿下放心便是。”
李从璟站起身,临走时看了那棋盘一眼,纷纷落落的棋子让他想到一个词:弃子。
春生秋杀,照理说寒冬酷暑,最是不适合行征伐之事,但大争之世,战争形势总是迫人,很多时候出兵征战并不需要墨守陈规。
这一日,赵王李从荣就要率领三万禁军,离开洛阳,正式开赴楚地。
朝廷自然免不得大举声势,祭祀出征的仪式颇为浩大,当然礼仪也很繁琐。另外不得不说的是,围观的百姓出奇的多——自李嗣源即位以来,王师出征没有不胜的,且都胜得干净利落,于是军威大显国威大振,百姓们的自尊心自信心随之大涨,自然也都仰首挺胸做人。
再加之朝廷行新政多年,百业有俱兴之兆,百姓从中得利,民心归顺自然在情理之中,又加之眼下朝廷整顿洛阳吏治已久,接二连三的贪官污吏落马,更是让百名们拍手称快,街头巷尾充满对朝廷的盛赞,百姓们对当朝的期许与拥护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所以此番朝廷大造声势南征,百姓们自然要来捧场。
闲话不叙。
李嗣源带着几位皇子公主,并及王公大臣,为李从荣送行。
李嗣源满面红光,这位即位之处面临一个烂摊子,连上元节的大宴都办不风光的帝王,短短几年便经历了脱贫致富的过程,如今摇身一变成为坐拥万里锦绣河山的中兴之主,自然容光焕发得很。
李嗣源对李从荣道:“往年出征,皆由你兄长领军,平两川定契丹,无不凯旋。我李氏一门,人才济济,军国大事也不能全压在你兄长一人身上,你这回南征,定要尽心竭力、戒骄戒躁,杨我大唐国威。也好让世人知晓,我李氏一门,个个都是当世英才!”
李从荣鲜衣亮甲,恭敬道:“儿定不敢辱没父亲厚望!”
李嗣源点点头,很是满意,而后让李从璟上前来,与李从荣话别。
该说的昨日宫廷军议都已说过,李从璟也不赘言,“得胜归来之时,为兄必出迎三十里!”
“有兄长这话,我当时时惕厉自身,不敢有半分懈怠。”李从荣拱手道。
其他人又上前来话别半晌,倒是李从厚板着一张脸,老大不乐意,并未跟李从荣单独说什么话,其间他不是没看到李从荣的目光看过来,但他装作没看见。
大军远行。
众人相望。
身旁无人的时候,李嗣源叹道:“希望这回他能挑得起这个担子。”
李从璟在他身旁道:“二弟担得起。”
李嗣源看了李从璟一眼。
父子俩神色肃穆。
远行的队伍中,边镐回头望了洛阳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