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红袖脸色愈发苍白了些。
葛三娘看了苏红袖一眼,“事成之后,我会向大当家言明,让你离开金陵,日后就不用再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苏红袖这时猛然抬头,却只看到葛三娘一张淡漠的脸,她咬咬牙,生平第一回对眼前这位一直扮演母亲角色的妇人说不,“我不要离开金陵!”
葛三娘冷笑道:“你果真看上了徐景通那小子?”
苏红袖愣在哪里,神色僵硬,双目闪躲。
“我也不逼你。”葛三娘的声音依旧淡漠,只是下一刻她手中就出现了一柄匕首,苏红袖看到那柄匕首的时候,心中一惊下意识就要后退,然而下一刻她却发现,葛三娘的匕首并没有朝她挥来,而是比在了自己脖颈前,“我养你数年,悉心栽培,却不料养了一个叛徒,这是我的过错,我无颜再见大当家,更无颜面对帝国,与其看着你投敌,不过此时自裁倒也落个干净!”
话说完,匕首就朝心窝刺去。
苏红袖拼死抓住了葛三娘的手臂,泪水盈眶,“红袖愿意将徐景通叫来,套出第五统领需要的消息!”
葛三娘叹了口气,抚着苏红袖的脸庞,“别怪我,也别怪任何人,在这个世道能活下去,就应该值得庆幸。”
两日后,徐景通来到了锦绣阁。
“江淮战事正紧,父亲也盯得紧,近来的确没甚么空档,红袖莫要怪我。”徐景通来见苏红袖这位红颜知己的时候,不曾呼朋唤友,兀一进了苏红袖的香闺,先行言语便是致歉。
苏红袖服侍徐景通在小案后坐下,巧笑嫣嫣,“新来编得新舞一曲,正想给公子看,公子可愿意?”
“红袖有新舞?”徐景通先是露出惊喜与渴望之色,随即脸色一暗,“只是今日我时间却是不多,恐怕……”
“观妾一舞的时间都没有吗?”苏红袖泫然欲泣,眸子里的神色说不清道不明,落在徐景通眼里,却是比一湖秋水更要触动人心,她本就是绝色美人,要不然也不会成为锦绣阁花魁,这下徐景通哪里还拒绝得了。
琴声响起,苏红袖的眸子紧紧缠绕在徐景通身上,像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愁思,她步步退后,长袖一挥,便如云彩奔流,身形一动,便似孔雀开屏,徐景通一眼便是看得有些呆。
徐景通无法知晓苏红袖此时的婉转心思,只知道眼前佳人的舞曲行云流水,又充满无法言说的情义,尤其是对方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如蜻蜓点水般时时落在他脸上,撩拨着他的心弦,直觉告诉徐景通,今日的苏红袖有些不太一样,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徐景通一时说不上来。
一曲终了,徐景通如痴如醉。
苏红袖这时如樱花一样飘过来,主动依偎在徐景通身旁,她的双眸中似有泪水闪动,扬着头痴痴望着徐景通,无声胜有声。
“红袖今日这舞,胜过人间万物……”佳人在侧,徐景通有感而发,对方第一回露出小鸟依人的姿态,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然而苏红袖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徐景通如被惊雷击中,只听苏红袖软声细语道:“公子,今日,你便要了红袖罢……”
徐景通睁大不可思议的双眼,望着眼前不知有多少人为其倾倒的花魁,一时不知该有何等言语,然而也不等他有言语,苏红袖便凑过身来,一双火热红唇吻住了他。
巫山一度。
徐景通怀抱苏红袖躺在床上,两人都是大汗淋漓,前者显得心满意足而又感慨万分,在美人身上的驰骋竟然让他有种纵横天下的感觉。
“不日我就要随大军出征江北,等我从江北回来,定要带你离开此地。”爱怜的抚着苏红袖的香肩,徐景通如是说道。
这话落在苏红袖耳中,却让她浑身一僵,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开口询问,“公子要出征江北?妾听说唐军势大,连战连捷,江北许多州县都沦陷了,这回公子去,不知能不能……有没有甚么危险……”
徐景通畅快笑道:“若是放在前几日,出征江北的确风险重重,但时至今日已经不同,朝廷已有万全之策,此番必定一战功成!”
“哦?是吗?”苏红袖笑了笑,意味难明。
徐景通见苏红袖满腹怀疑,立即觉得自尊心受到挑战,他觉得有必要让这位佳人知晓他的厉害,也好让对让知道选择将自己托付给他,并没有看错人,于是道:“此番出兵,计策已定……”
此时,风采卓绝的史虚白走进锦绣阁。
葛三娘得到这个消息,立即迎了出来,将史虚白带到雅间,对方堪称锦绣阁的恩主,曾在锦绣阁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因其在士林中影响力的关系,让锦绣阁因此身价大涨,苏红袖更是因他那句“见红袖长舞,如见江山锦绣,闻红袖轻歌,知铅华尽洗”的赠言,一跃成为康福坊四大花旦之一,由此可见史虚白在锦绣阁的分量。
一番客套寒暄后,史虚白笑着对葛三娘道:“红袖此时可方便?”
葛三娘心头震动,面上却不同声色,“红袖身子有些不舒服,今日恐怕有些不便。”
“哦?”史虚白微微意外,“可是感染了风寒?”
“倒也不曾,不过就是那些事罢了。”葛三娘笑着应付道。
史虚白微微皱眉,他到金陵已经来了两年,与苏红袖更是常有往来,从未听说过苏红袖有痛经的毛病,他本身学问庞杂,医道也精通一些,若是苏红袖有这毛病说不定他就给治了。
葛三娘瞧见史虚白的神色,心头微微一紧,知道有些露出马脚了。
但苏红袖正在与徐景通相见的事,万万不能让史虚白知晓。
史虚白道:“不瞒三娘,若是平日也就罢了,今日某来,是为与红袖道别,明日某就要远行,此去前途漫漫不可预知,日后能否回来都在两可之间,今日与红袖一别来日恐怕再难相见,不知三娘能否将此言转达给红袖,若是她果真不方便,某也不会强求。”
葛三娘心头猛跳,暗道麻烦了,以史虚白对苏红袖的恩情,只要苏红袖没死,断然不会在这等情况下拒不露面,但此时苏红袖要事在身,如何能脱得出身,葛三娘不好多言,“即是如此,先生稍待,老身去去就来。”
史虚白点点头,直到葛三娘走远了,才目露沉思之色,“奇也怪哉!”
香闺中,等徐景通将话说完,苏红袖悬着的心也就落下,在她的旁敲侧击之下,吴国对江北的用兵策略,但凡徐景通知道的,都倒豆子一般抖了出来,苏红袖知道方才徐景通说的那些话,已经尽数被隔墙之耳听去,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但任务完成,不代表苏红袖就要这样放任徐景通离开。
徐景通时间紧迫,很快在苏红袖服的服侍下穿好衣裳,然而在徐景通行将告别之际,苏红袖却一把抱住她,“公子,能带红袖一起走吗?”
徐景通愣了愣。
苏红袖紧紧凝视着眼前的郎君,纵有千言万语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她是个身不由己的艺伎,但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正值思春之龄的女子,对爱情的美好有无限多的憧憬与幻想,她自觉已经对得起葛三娘对得起军情处,她已经尽到了自己作为军情处一枚棋子的职责,既然如此,她想勇敢追寻自己的那份幸福,在她看来,这世间不会再有比徐景通更出色的郎君了。
徐景通半晌后才迟疑道:“非是徐景通绝情,只是眼前着实非是时机,要是让父亲知晓我此时带你进门,对你对我都是大灾难……红袖你放心,等我从江北归来,定会接你进府!”
苏红袖泪流满面,却偏偏说不出一个字。
她知道,若是今日不能跟徐景通走,日后就不会有机会了,无论是葛三娘还是军情处,都不会允许她背叛大唐成为徐景通的人,今日之所以敢如此大逆不道,就是吃准了葛三娘此时不敢对徐景通如何,若是徐景通执意带她走,葛三娘也拦不下来。
望着佳人无语流泪,徐景通好一阵慌乱,宽慰誓言说了一大通,才让苏红袖勉强止住哭泣。
徐景通真的没甚么时间了,安慰好了苏红袖,他就要出门。
苏红袖最后上前两步,拉住徐景通的衣袖,目光中的永诀与幸福之色,是此时的徐景通万万读不懂的,“无论日后如何,红袖请公子记住,红袖不后悔今日将身子交给公子……”
徐景通点点头,出门离去。
当徐景通的身影消失在楼道,趴在门框上的苏红袖和眼泪一起无力跌坐在地,仿佛瞬间失去了灵魂。
随徐景通一起消失的,有她对美好人生的全部奢望。
神鬼一般出现在苏红袖身后的第五姑娘,将一件衣袍扔给她,同样没有一句言语。
苏红袖转过头,坦然而无畏的看向第五统领,“统领动手吧,红袖死而无憾。”
第五姑娘没有理会她,只是淡淡看向门外。
葛三娘踩着急促的步子走过来,“史虚白走了!”
第791章 天下势风起云涌,金陵城龙潭虎穴(五)
葛三娘言说要去知会苏红袖之后,史虚白在雅间独自沉吟,手指有意无意在小案上敲打,“往先某来锦绣阁时,非是不曾碰见过红袖身子不舒服之时,葛三娘从不曾主动拒绝让红袖来见,这两日虽说来的少了些,也未曾听闻红袖有甚么重疾,既是如此,葛三娘为何一见某便言出拒绝之意?”
史虚白那双摄人心魄的眸子不见深浅,“方才某言及明日就要远行,生死未仆,那葛三娘却不曾询问是何缘由,她那番模样没有太多惊奇之色,倒好像是已经知晓某要随军去江北征战一般。”
史虚白暗自寻思,“先前王师伐楚之时,锦绣阁中曾有士子论战,推演楚地战局言说伐楚功过,方才某进楼后也见厅堂中有士子就江北战事论战,但不同于先前,此番锦绣阁中的头面人物竟无一人出来主持,最是喜好这种场面的红袖与几位花魁,竟无一人露面……”
此时再环视锦绣阁,史虚白愈发觉得奇怪,好似这个烟花之地渐渐显得高深莫测起来。
“有趣有趣……”史虚白嘴角噙笑,念及于此,他索性站起身来,出了雅间在锦绣阁中四处晃荡打量,好似要将这锦绣阁看穿一般。
不时,史虚白眸中的余光,捕捉到一个在锦绣某个角落的熟悉身影,正在随从拥簇下低头匆忙行走。
徐景通。
“公子如何这番形色匆匆的做贼模样?”史虚白心头纳罕,随即又了然,“背着大丞相到锦绣阁来,的确不宜张扬行踪。”史虚白露出一个略显会心的笑意,旋即又沉吟,“若是红袖方才在见公子,三娘倒是的确不方便说明。”
走了两步,史虚白猛然间停住脚步,暗道一声不对,立即抬脚去追徐景通。
……
在金陵的这些时日,第五每日都会收到无数军情处细作递上来的消息,在军情处全面行动令下,所有人的行动都不遗余力甚至不惜后果,故而第五此时掌握的吴国用兵江淮的消息并不少,徐景通方才对苏红袖言及的用兵策略,经过与已知消息相互印证,没有大的矛盾冲突,第五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葛三娘急急忙忙来说的话,让第五姑娘秀气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史虚白走了?”
“是。”若是寻常情况寻常时候,这算不得甚么大事,毕竟史虚白向来不拘俗礼,“不辞而别。卑职正想去应付一番,让他稍等红袖片刻,却发现他人已经不在雅间。”
第五转身回屋,房中余香绕梁,还残留有云雨之味,第五恍若未闻,葛三娘没有去理会依在门框边的苏红袖,走进门后就等候第五的指示,吴国用兵江淮的策略已经到手,此事对军情处来说已是大功告成,只需要将消息传递到江北,就一切尘埃落定,但半道杀出来的史虚白,却让事情极可能发生变故。
“露出了甚么破绽?”第五像是在问葛三娘,又像是在问自己,通过这些时日的了解,第五基本已经确定史虚白乃是大智近妖的角色,跟莫离是同一路人。
不等葛三娘说话,第五即命令道:“派人去盯住此人。”
葛三娘正要下去布置,锦绣阁有人来报,史虚白赶上了徐景通。
葛三娘不禁面色大变,“若是让史虚白知晓今夜之事,只怕事情大为不妙!”
第五淡淡瞥了葛三娘一眼,“慌张甚么。史虚白知晓了又能如何,难不成徐景通还能把跟红袖的对话也说给史虚白听?泄露国家秘辛,可不是甚么值得炫耀的事。”
葛三娘虽然不再说甚么,但眉心的忧色却怎么也挥之不去,第五也不去深究,“既然消息已经到手,就得火速递往江北,早日让殿下知晓。虽说金陵的贼军还未出动,但从楚地调遣的兵马作为先锋,却已抵达江淮,此事耽误不得。其它事大可容后再议。”
……
史虚白追上徐景通之后,便一起往大丞相府赶,虽说徐景通难免忐忑,但在史虚白保证不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之后,徐景通紧绷的神色逐渐缓和下来,徐知诰是当世人杰不假,但向来做人杰之子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徐景通虽然看似文雅风流,实则平日里压力也是不小。
史虚白有鬼神莫测之才,要打消徐景通的戒备心实在是简单得很,再者他平日里以风流不羁自我标榜,堪称淮南士林一道标新立异的风景,在史虚白抖出几个莫须有的风流段子后,徐景通就彻底跟他言谈无忌。
史虚白的旁敲侧击,一个十五六岁的儿郎哪里招架得住,没多时徐景通就被史虚白套出了今日之事,得知苏红袖已经将身子给了徐景通,史虚白面上一边大赞徐景通风流无双,很是敬佩羡慕的模样,一边暗中却在心底寻思:按说苏红袖将自己托付给徐景通并无不妥,但如今徐景通尚且年轻,苏红袖也正值风光攀升期,身价还没达到顶峰,虽是四大花旦之一毕竟不是四大花旦之首,却是没道理要这么早主动来做这件事。
因了今日在锦绣阁有种种疑虑,史虚白心底并不平静,毕竟眼下是非常时期,遂继续套徐景通的话,“红袖将自己托付给公子,也是她眼光精准,公子风流无双,必然也不会负了她,不知公子打算何时纳她入府?”
“眼下江淮战事正紧,儿女私情自然只能放到一边,待得赶走了唐贼,才好来办这件事。”徐景通被史虚白恭维得很舒服,对他好感大增,加之两人臭气相投,言谈间就差没跟史虚白称兄道弟。
“公子等得,却不知红袖是否等得?”史虚白悠悠问。
“红袖识得大体,自然能体会我的难处。”徐景通颇为骄傲,似乎在说自己眼光不差,见史虚白只是哦了一声,并不认同的模样,徐景通感觉自己被看低了,不免吹嘘一通,“不瞒先生说,此事我已跟红袖说了,是她主动要求战后再谈儿女私情。”
史虚白笑意温醇,“红袖真乃奇女子也,不过公子即将北征,还不知多久方能归来,须知物是人非的道理,红袖在金陵受万人追捧,若是公子久去不归,怕是红袖也会替自个儿担心,若是让宵小捷足先登只怕不美,公子应该向她透些王师必定速胜的底……”
“先生真乃我知己也,不瞒先生,我的确向她……”话说到这里,徐景通猛然住口,他虽然被史虚白捧得飘飘欲仙,好歹不是没心眼的人,立即反应过来,“的确向她作过保证,归来后必不负她……至于江北战事,岂是能随意说的?”
史虚白哪里容得了徐景通改口,他猛然盯着徐景通,语气瞬间冰冷,“公子已经将王师用兵江北的策略跟她说了,是也不是?”
徐景通一怔,史虚白双眼如狼,盯得人心头发毛。
史虚白根本不需要徐景通承认,只要观察他的反应即可。
就在这时,前方有人打马而来,马上的人史虚白和徐景通都熟悉,乃是新近兼了青衣衙门司首之职的周宗,见到周宗后徐景通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解围的人来了。
然而周宗赶过来之后的一句话,却让徐景通如坠冰窖,“公子是否去了锦绣阁?”
……
传递紧要情报时多用蜡丸包裹,可以藏在头发里,只不过这对军情处和青衣衙门都不是秘辛,第五为策万全,安排了数波人手传递军情,只不过眼下城门早已关闭,却是得等到明日城门打开之后才能出城了。
苏红袖在徐景通离开之后就像没了魂魄一般,坐在地上愣愣出神,她对徐景通提出的要求自然也被葛三娘知晓,第五虽然有权直接处置苏红袖,却没有越过葛三娘兴师问罪的意思,她将苏红袖交给葛三娘处理,自己就继续忙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