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娘子家里是做红事买卖的,嘴皮子打小就利落。她也不是什么闺阁小姐,因着前阵子在路边瞧了一眼荣大当家一张俊脸,今日便自告奋勇来送银两。
只没想到这大当家瞧着聪明极了,私底下却是块冥顽不灵的石头,怎么说话都没反应,眼睛只能看到天。
不……还能看到他媳妇。
韩小娘子红着脸又看了一眼笑得温和的颜青画,心里直嘀咕:果然人不能都看脸。
还是漂亮的姐姐瞧着赏心悦目,说话好听又和气,比那帮臭汉子强了不是几许。
“多谢韩家出手相助,镇里富户果然都是仁义之家,心里时时刻刻惦记百姓。”颜青画这仁义的大帽子一扣,富户们就摘不掉了。
韩小娘子也没那么傻,她笑着回:“夫人哪里的话,都是我们应当做的。”
几番恭维之后两人相视一笑,刚那点不愉皆四散到风里,转瞬不见。
韩小娘子眼看这乘龙快婿求不成,只得起身告辞,临了还多瞧了颜青画几眼,这才心满意足走了。
荣桀:……怎么感觉那么憋屈?
等她走了,颜青画才清清淡淡扫了一眼荣桀,转头问连和他们:“新兵如何?可还跟得上?”
邹凯狠狠点头:“很、很好!都是大当家会、会忽悠,都可卖力气。”
颜青画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荣桀伸手狠狠抽了他后脑勺一把,这才对颜青画道:“新兵都挺好的,女兵更是卖力气,顾总旗以前有些底子,阿凯阿和他们带了几天,也渐渐上道,瞧着有模有样了。”
颜青画反应半天,才明白过来顾总旗是在叫顾瑶兰。
“左也不过就这个月的功夫了,等……那时候,他们总要留在家里看门守户,练不出来是不行的。”颜青画轻声说道。
荣桀点点头,看了一眼连和,连和便说:“县里面的事暗探又回传了新消息,税官这两日可能便会到,军吏还没从琅琊府出发,到咱们这里最少也要半月。”
他顿了顿,继续道:“怀远县一共只有五队人,比咱们多了两倍,不过一多半都是新兵,每日里就忙着安稳百姓,没怎么认真操练过。”
这年月军户都精明着呢,怕被拉去边关前线,都不使劲练,身上的本领垮得很,根本没什么抵御能力。
颜青画若有所思点点头:“咱们也不过就二百多件武器,再多也拿不出来,若要现在去攻怀远县,还要仔细商议一番,先做好准备方才有几分赢面。”
荣桀点点头,给她倒了碗热茶:“先喝点水。”
“兵营里的事已经安排妥当,只等军吏远道而来,便可行事。”荣桀淡淡道,“我手里哪怕只一百人,怀远县也势在必得。”
颜青画见他一双黑亮的眼眸一直盯着自己,心里也有些软了,不由冲他笑了笑。
“这几日我想跟着女兵那边操练操练,好歹熟悉一下军制武器,将来有些自保能力。”
最近荣桀还要留在兵营,便也没说什么,同她讲:“一会儿阿和回去安排人把行礼取来,咱们在这住几天,可好?”
以前在杏花村的时候哪里有这等经历,颜青画也不矫情,当即点头:“那是应当的,早起还要出操呢。”
几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出来三声敲门声。
雷强起身去开门,外面是一脸汗的传令兵:“大当家,几位大人,叶先生说税官到了。”
荣桀起身,回头看了一眼颜青画:“终于来了。”
他说得很平静,仿佛等了许久一般,带着难以言说的期待。
颜青画轻声笑笑:“看来这几日是住不了兵营了。”
荣桀扶她起身,牵着她出了房门。
外面的士兵们开始了最后一轮操练,校场西侧的厨房里已经燃起袅袅炊烟,晚膳的香味随风飘散出来。
校场上的士兵们动作苍劲有力,他们异口同声喊着:“杀!杀!杀!”
天际夕阳如血,残落九州。
颜青画只觉得一阵心潮澎湃,冥冥之中她仿佛看见承载着她们归途的马车往前驶去,车轮徐徐滚动,在黄土地上压出一片深刻的车辙。
荣桀紧紧握住她的手,沉声问她:“夫人,准备好了吗?”
颜青画反问:“你呢?”
荣桀笑笑,牵着她一路往兵营门口行去。
“早生期许,经年辛劳,只待花开结果。”
第54章 动心
回到衙门里,颜青画直接去安排接风晚膳, 而荣桀则亲自去接见税官了。
怀远县来的税官是个四十几许的中年男子, 长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不多看几眼很难被人记住。
这一次跟上回不同,荣桀没有让连和伪装自己, 而是亲自出面。
他们这边的事怀远县不可能毫不知情,连下三封政令不过就是要看荣桀的反应罢了, 只可惜梧桐镇一直都风平浪静, 怀远县令这才稍稍安心,按常例把税官派了过来。
这差事弄不好要命, 也不是谁都肯来,这一位别看长相平凡, 似乎是个艺高人胆大的主。
叶向北会来事, 先给人安顿好住处,便领了人直接去了衙门正堂,上了好茶招待。
荣桀一踏进去就看见了他, 自然也就没躲:“是王大人吧?这一路辛苦了。”
王税官笑弯了一双眼睛,上来几乎要把腰弯到地上去:“荣大人说笑了,都是下官的本分。”
县里的税官跟镇上的镇使其实是一个官级,都是从九品的不入流小官, 他挂职在县里,实际上要比镇使还要隐约高上那么一两分。
端看他此番行为做派, 便知他是个心里有数的人。
这一番客气了几个来回, 大家才坐到椅子上说正事。
王税官看起来十分谨慎, 他小心翼翼问:“也不知,头三月梧桐镇的税收得如何?”
他没说收,也没说不收,荣桀一听就明白过来,立即愁眉苦脸:“这刚过了饥荒年,百姓们也还没秋收呢,家里都没余粮。”
一般四季税收,也就春秋两季会收农税,其余时候没有粮食丰收,朝廷是不单收税的。
王税官这一次来为的肯定是商税,只是荣桀装傻提都不提,他嘴里头就有些发苦。
这荣桀明明是个山匪出身,可脑子里却一点都不傻,跟他们这种久经官场的老官吏比起来毫不逊色,一句话都不叫人抓住把柄。
他回忆起来之前县令自我陶醉的那些话,不由垂下眼帘。
“大人这么说,我就知道了,”王税官轻声道,“这年月百姓不易,大人爱民如子,令在下十分敬佩。”
荣桀和叶向北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
王税官很识时务,他一路从县城来到梧桐镇,在进城时就发现镇子里的守军规规矩矩,一看就是经过训练的。
再一进城,见百姓们虽说还是衣衫褴褛,但每个人都很有劲头的样子,他就知道镇子管理的比以前好。
作为税官,怀远县下辖四镇他都去过,三月前也是他来的梧桐镇,跟那时候相比,这镇子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短短两月,就让百姓们换了副面容,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四十多岁的人了,也算是见过大小世面,两厢一对比,心里头就有了成算。
“大人客气了,作为一方父母,便应当如此。”荣桀笑道。
王税官摇了摇头,倒是有些诚心:“不瞒您说,春日里收税也是我来的,那会儿眼看梧桐镇的百姓穷困潦倒无以为继,我心里头也是很难过。”
“一方父母、一方父母,有些人白但了一声尊称,却没能做出人事来。如今再看梧桐镇百姓的样子,王某心里着实佩服大人的。”
聪明人才能活得久,荣桀一听就乐了,直说:“大人谬赞了。”
王税官垂下眼眸:“我知道这趟来你们不欢迎我,不过上峰有令,我不来是不行的,只不过收上去的税银却可以大做文章。”
这一趟他是被挤兑来的,他家里无权无势,凭自己本事做的税官,兢兢业业几十年了,末了也没落到好。
想想家里妻儿老小,他怎么也不能折损在这里,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虽不敢说自己的是俊杰,却异常识时务。
荣桀这一次是真对他刮目相看,不由感叹一句:“王大人真是豁达,是明白人啊。”
王税官就含蓄笑笑,低头喝了口茶。
不过,荣桀也不会叫他难做,这年月聪明的官难得,王大人虽然看似墙头草,却也算是个人才了。
荣桀沉吟片刻,道:“便是王大人给行了方便,我们也不好不近人情叫王大人为难,不知你此番前来是否备有归期?如可多在梧桐镇多核算几日账本,再回去便也好交差。”
他这话里分了好几层意思,王税官想了好半天,才隐约明白些事。
他心里头一惊,却又有种“终于来了”的豁然,不由小声问:“来之前县令大人只叮嘱我要好好办差,没讲什么归期,县里税官还有两名,剩下几镇他们自会担待。”
原本这一趟就不是很好走的,县令也明白事,根本没管他死活硬逼着来的。他早回晚回甚至不回,都不会对县令有什么影响,难过的只会是他自家人。
荣桀一听,哈哈大笑起来:“那正正好了,荣某跟王大人真是一见如故,刚才还想要多招待你几日,本来怕耽误国朝的大事,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头就安稳了。”
他回头吩咐叶向北:“劳烦师爷给大人安排好衣食住行,大人先去客房休息,晚上咱们一定要好好喝两杯,慰劳大人远道而来。”
王税官一颗悬了几日的心稳稳落回腹中,他终于露出一个浅笑,拱手道:“那王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等他回了客房,叶向北才道:“这王大人可真聪明啊。”
荣桀笑起来:“咱们这这样情形,县令还逼着他来收税,可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他要还一心念着收税回去,那才是嫌命太长。”
晚上的接风宴,颜青画也出席了。
她还是那身朴素的衣裙,发间也只插了两把荣桀亲手给她雕刻的梅花簪,却越是显得进退有度,颇有世家风范。
王税官确实见过些世面,可怀远县也不过就那一丁点大,琅琊府里的繁华他没见过,自然被颜青画惊为天人,忙恭维道:“夫人瞧着便出身不凡,跟大当家真是佳偶天成,良缘天定。”
颜青画轻声笑笑,示意叶向北给他满上酒,自己则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此番还要多谢王大人对梧桐镇百姓关照,这几年我们过得艰难,手里真么多少银钱,要不是您,可真省不下这一笔救命钱。”
王税官被她说得晕晕乎乎,一杯竹叶青下肚,顿时不知今夕是何夕。
兴许是喝醉了,他便开始嘀咕怀远县的事:“我们县令是个柔和性子,最不喜欢打打杀杀,手下那些兵管也管不住,得亏有朱总教头盯着,要不然县城里早就乱了套。”
在座几人都精明着呢,也不管他是真喝多了还是装醉,他肯说,便是拿出十足十的诚意了。
荣桀看了一眼连和,见他轻轻颔首,便知道王税官没说假话。
他就跟着含糊:“王大人喝多了都一心为民,真是好官。”
王税官垂下眼眸,颠三倒四说:“七月中元节,城里面总是很热闹,城北的东市有大集,那时候人多事多,大部分士兵都要过去值岗,免得出事。”
叶向北接茬:“那就对了,县令大人爱民如子,这是应当的。”
“县衙在城南,离着城北最远,从南门进沿着长意街一直往前走,骑马一刻就能到了。”
颜青画微微低下头,心里面开始勾画怀远县县城里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