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妈妈既然懂得,那她是哪一种人呢?”
“她……她说自己是孤单的人。”
“……”
“……”
刘长安回到家里,感觉肚子有些饿,白酒二锅头和鱼尾巴之类的不过是粗粗饱口舌之欲,要满足肠胃,还是得再吃点东西。
家里还有些芋头,是刘老太太给的,那次打牌刘老太太欠了刘长安五块钱,后来她拿了一些自己种的芋头说送给刘长安,却也不提还他五块钱的事情了,刘长安自然懂得,都是老邻居了。
芋头可做羹菜,也可代替粮食制作淀粉,古代行军时也常常筹备芋头作为备量或者救荒时熬粥周济灾民,刘长安把芋头煨烂,加入肥嫩的白菜心煮了,加了点酱油,味道甜美却又能饱腹。
今天回来的比平常晚上许多,刘长安捧着碗来到麻将馆转了一圈,只剩下最后一桌老头老太太们在坚持了,刘长安看了看,帮本家刘老太太替了一手也没有胡到就被赶走了。
刘长安路过那辆厢式货车,犹豫了一下,掏出钥匙再次进入了货车厢,轻轻地把碗放在了棺材盖顶部,怔怔地看着这让人在意的棺材。
能够让刘长安在意的人和事,真的很少很少,但是在这样深沉的夜里,车厢外安静的只有极远处的不明啸叫声,眼前黑黝黝的棺材色调,幽深而恍惚漂移着流光溢彩,那鲜艳的描纹似乎如投影一般活过来,那光怪陆离的画面在眼膜上摄魂夺魄,刘长安不由得有些心绪不宁,拿起了碗离开了车厢。
那种恍惚的感觉一瞬间就消失了,再回头看一眼,似乎那棺材也仅仅是死物一般,和博物馆里躺着的那些没有什么区别,仅仅剩下历史的磁场而已。
明天放假,去博物馆看看,刘长安洗干净碗筷做了做家务,节假日复习是不可能复习的,只能躺着看看书,或者出去闲逛这样子,才不至于浪费了假日的意义。
入睡前,刘长安最后看了看西边的月,房前似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不是竹柏的影子,却是那颗巨大的梧桐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这初夏未入的时节,有一方枝叶光秃秃的了,枝干在地面上落下交错编织的影子。
早间醒来,刘长安把用火炉子的余火煎烤了一晚上的白米锅巴从高压锅里刮了下来,薄如纸片的锅巴用油再煎了煎,加了点糖就算是早餐了,这东西在金陵那边叫白云片。
刘长安做的并不精细,但是口感不错,拿了房门口放着的一袋子豆浆喝了起来,看到早起散步的老人们正聚集在梧桐树下议论纷纷。
这梧桐树竟然比昨天晚上掉了更多的叶子,刘老太太很科学的论断梧桐树病了,需要打针,她在bj儿子家过年的时候,见过首都街道上的树都是这样的。
钱老头表示反对,因为现在不是过年的时候,那是大冬天,现在是夏天,梧桐树换叶子而已。
众人各抒己见,最后找到了刘长安,因为他在读书,学的是新时期的知识,能够给予更科学的解释。
“可能是梧桐树下埋了什么能吸取精气的宝贝,正在吸收天地生灵的精气。”刘长安想了想,很肯定地说道,“李道仁的一本盗墓见闻札记里有记录……嗯,那本书叫《器行记》。”
刘长安的解释很不科学,但是引起了新一轮的讨论高峰,也没有人说要新时期的说法了,针对这一封建迷信说法的讨论更热烈,刘长安一边喝豆浆,一边倾听和发表自己从各种志怪故事小说里得来的见闻详解。
“解放前,这里是个坟场,上次我种菜,还挖出了一根骨头。”
“那是猪脑壳上滴!娭毑啊!”
“你们年纪小,没有听说过黄凤坪地龙吸水吐珠的事情吧?那是一九……一九六六年的事情了,那地龙吐的珠子就落在这里……对,位置我记得清楚,就是这颗梧桐树下。”
闲扯了好一阵子,老人们各自被家里的老伴喊回去吃早餐了,刘长安回头看了一眼货车,然后换了一条长裤和衬衣,干干净净的平底布鞋,像三四十年前的年轻学生一样,浑身整整齐齐地走向博物馆。
第十五章 博物馆
博物馆是人类,文明,民族,国家的日记。
一个国家的博物馆,在一定程度上彰显着历史的积累和辉煌,记录着的是祖上的荣耀和耻辱。
当然,有些博物馆,馆藏丰富,收藏着来自世界各地各国各文明的奇珍异宝,除了说明祖上是海盗,抢劫犯,奴隶贩子和毒贩以外,并没有太大意义,很难理解他们为什么不知羞耻反以为傲。
湘南博物馆在华夏并不算鼎鼎大名,但是实际上禁止出国展览的国宝收藏数量,仅次于国家博物馆和故宫博物院(含台北分院)。
其中最为出名的自然是辛追夫人的相关,而在刘长安的记忆中,对于郡沙一带的王侯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
蝼蚁与王侯,都只是长河中的浪花,数不胜数,谁能想到时光丢下一朵浪花在现代人眼前绽放,却是优雅瑰丽震惊世人。
这样一个在华夏历史上籍籍无名的女子的墓葬,一出世就成为了世界十大珍贵墓葬之一,而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样的墓葬在华夏历史上多到无法统计,不禁让人生出一些优越和蔑视出来,华夏之外终究多蛮夷,阔了几年,也改变不了他们祖上精神和文明贫瘠带来的刘姥姥心态。
刘长安来到博物馆,才发现博物馆竟然在闭馆装修,这件事情他早就知道了,但是也记得有说是2017年就会重新对公众开放,却没有料到公示上标注着要2017年11月份前后。
刘长安做事情多多少少有些率性而为,他事前也没有调查过,只是走到这里,发现博物馆没有开门,却也没有什么失望的情绪,没有多停留一分钟,转头就直接走了。
去买菜吧,刘长安准备买点芥菜。
“小兄弟!”
一个戴着军绿色贝雷帽的中年男人叫住了刘长安,他耳廓旁的头发有些银色,穿着一身休闲装和运动鞋,腋下夹着鳄鱼皮纹路的包,朝着刘长安招了招手。
“来博物馆啊?对古玩文物感兴趣吧!”中年男人笑吟吟地说道。
刘长安点了点头,中年男人就递来了一张名片:湘南博物杂志编辑,章星亮。
名片制作不算精美,印刷更是普通,只是毕竟不是写着什么经理,董事长,总裁之类的,作为编辑的名片也挺合适。
“这博物馆至少得明年才能重新开放了,你要想看里边的文物,得到仓库里去看。”章星亮拉着刘长安来到了路边上。
博物馆的一个保安眼睛瞄了过来,章星亮丢了一包槟榔过去,那保安便往旁边走去了。
“你看……我们都熟,我们博物杂志和博物馆是兄弟单位关系,可以进到他们仓库去,你要想去看看,我可以带你去。”章星亮指了指身后的巷子。
“多少钱。”刘长安问道。
“一百!”
刘长安觉得有点贵,“明年我来看就免费了。”
“那能一样吗?”章星亮底气十足地说道,“小兄弟,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博物馆里一般展览的都是复制品,正品大多数在仓库里……也就现在你能够全部见着正品。”
“好吧。”刘长安勉强点了点头。
章星亮领着刘长安就走,七拐八弯的,绕过博物馆外围的施工区域,来到一处卷闸门,章星亮左看右看之后,掏出钥匙打开。
里边真是一处大仓库,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工艺品,湘南博物馆的几件“国宝”赫然就陈列在最中央的位置。
仓库顶棚略微有些漏光,中央几盏灯摇摇晃晃的,各种各样的“文物”零散而毫无规则地布置在四周和中央,初初一看以商周春秋青铜器为主,还有大量战国秦汉器具。
仓库门口赫然摆放着一套编钟,旁边挂着一个歪歪斜斜的牌子“卿大夫僭用诸侯礼制楚王孙诰编钟”,周代后期,王室势微,许多诸侯甚至公卿士大夫纷纷僭越礼制……这也是以后的封建王室尤其警惕礼制僭越的源头。
这套编钟在体量和制作工艺上并不如湘北博物馆藏的曾乙候编钟,刘长安看了一眼之后就转开了目光。
“你这钱先付一下。”章星亮打了个响指。
刘长安付了钱,顺手拿起了一个虎符,虎符倒算制作精美,金色铭文闪闪发亮,神情生动,只是尾巴断了一些成为瑕疵。
“这个怎么卖?”刘长安问道。
“一百。”
“最多二十。”
“这是文物!”章星亮摇了摇头。
刘长安认真地看着章星亮,你认真的?
“行行,二十就二十。”章星亮摆了摆手。
刘长安给了二十,把虎符收入囊中,博物馆里很多重量级的文物其实都有十分精美的复制品,以备正品修复或者出借时替代展出,而且博物馆也有自营的商店出售纪念品以供游客收藏,也都是制作精美的复制品。
正常运营的时候,这样的虎符纪念品价格应该在两百以上,但是这是瑕疵品,更何况章星亮似乎也只是利用工作方便兜售公物谋私,对他来说是无本生意,随便卖多少都无所谓。
刘长安又看中了一个晋国赵简子的礼器,全名凤纹铜鉴莲盖龙纹方壶,因为他今天打算买点芥菜晒干做香菜干,正好需要个装菜的容器。
这个方壶章星亮要价二百,刘长安拒绝了,这超出了他的经济实力和消费预期。
章星亮也看出来了刘长安身上没有更多油水可挖,不像别的来湘南博物馆不愿意什么都没有收获的游客那么大方。
“你随便看看吧。”章星亮也懒得招呼刘长安了,走到一旁嚼槟榔去了。
章星亮离开,似乎整个仓库都安静了许多,尽管这里摆放的都只是复制品,没有历史独特的磁场撩动情绪,但是那种种印刻在脑海中的花纹形制,器具风格,和各个声名显赫的时代骄子联系在一起的文物名字,却还是让刘长安心中一番感慨。
眼前这个方壶的主人赵简子,便是电影《赵氏孤儿》里的孤儿赵武的孙子赵鞅。
“王子朝为叛军,诸位为何不出兵?”初出茅庐的赵鞅,愤怒的疑惑天子有难,而诸侯观望。
“士鞅奸滑,邯郸氏愚不可及!”赵鞅也曾青涩,面对士鞅分裂赵氏的计谋无从抵抗。
“刑不上士大夫,礼不下庶人?至少在我晋国,已经成为过去。”赵鞅铸刑鼎,是晋国历史上第一次将国家法律明文昭告天下,挑战的是“刑不上大夫”为基础的特权阶级,挑战的是整个春秋时代士大夫阶层,以孔子为首的儒家先贤更是口诛笔伐于他……尽管这事也不是他一个人决定和执行。
真正统治华夏的,从古至今,除了极少数的那几位,一直都是士大夫阶层,挑战这个阶层的人,无不身负死后骂名,流传着各种夸大或者编造的故事,在他们口中秦始皇无异于嗜血狂魔,朱元璋丑陋残暴,雍正严酷苛刻吝啬,仔细看看历史,便知道这几个人是真正对士大夫阶层下过狠手的皇帝。
如今他们妄图卷土重来……刘长安想起了赵简子的许多事情,渐渐地露出了平静的笑容。
公元前476年:
“先生……再给我,再给我一百年,我一定能……”
“……”
“好吧,赵无恤……他日赵氏有难,先生在晋阳,足以依靠。”
“可。”
史书只记载了赵鞅对儿子赵无恤的一句话:晋国有难,无以晋阳为远,必以为归!
没有前文,没有为什么晋阳足以依靠,没有记录赵鞅曾经向谁再祈求一百年时光。
第十六章 人间世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赵简子并不是第一个祈求长生的人,也不是唯一一个有机会祈求长生而不得的人。
只是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更何况是求长生这种事情。
时光可贵而无情,消逝时哪怕费尽毕生心血和世间一切财富,也不可求得一分一秒。
刘长安捏着那柄触感光润而份量感十足的虎符走出了仓库。
湘南博物馆馆藏品超过二十万件,这里当然不可能一览全部,但是对于一般观众最可看的几件复制品,却都是有了,在免费的博物馆闭馆时期,这一百块钱的观赏费用倒也算物有所值。
至于章星亮公器私用这等事情,刘长安并不在意,从古至今,圣人与小民,各有各的品行和生活智慧,都不过是种群社会的必然构成部分。
夫子所向往的圣人治下的“人人皆圣”的世界并不存在,还是庄子实在,《人间世》说道: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夫?
刘长安不是圣人,也没有见过真正的圣人,最接近圣人的也不过寥寥数人。
他也曾经想让人能够再多活许多年,那人或者能够给这个世界带来不一样的气象,但历史没有如果,刘长安自己也只是长河上的浪花,未曾消散而已,却也没有逆转长河的能力。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刘长安走出仓库,眯了眯眼睛,竟然已经到了中午,这时候的芥菜怕是没有早间那么新鲜娇嫩了,只是最主要的还是用来风干盐浸,影响不大。
“走了啊,有空再来。”章星亮笑嘻嘻的递来一包槟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