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儿犹豫再三,还是如实道:“这个就不好说了,不过三嬷嬷说云家好像并不认为云副将会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甚至还有传言说那些敌军是相爷与敌军勾结而故意引过去的,云尚书还曾在京城大肆宣扬说相爷是害怕他功高盖主才杀人灭口,后来还因此被皇上处以重罚,只好答应此后绝不再提此事。”
“阿爹他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倘若云尚书有证据,只怕早就将阿爹治罪,想来他不过是一时接受不了自己的结义兄弟会在归来前突然死在了边关,所以才将怒气宣泄到阿爹身上。”有些为难地,向之瑜微微蹙眉道,“只是宿仇倒是的确不好化解,唯有让云尚书相信阿爹的清白。”
第71章 暗潮涌动(六)寿宴
户部尚书大寿, 本是个你来我往的好时机,但云枕山的为官作风在朝堂上算是一股清流,既不去,也不许人来, 所以看起来并没有到处张扬的洋洋喜气。
奉上贺礼,还未来得及行礼,苏蔷便听云炜阴阳怪气地道:“今日是阿爹生辰, 你带个外人过来算怎么回事?”
“怎么说话呢!”不待云宣替她解围, 一直笑呵呵的云枕山便在呵斥了云炜一声后转了目光对她慈和道,“小姑娘莫要生气, 来者皆是客,还是贵客, 老夫高兴着呢。”
没想到传闻中能文能武位居高位的户部尚书竟如此和蔼可亲, 苏蔷受宠若惊, 忙敬然道:“大人客气, 是我唐突了……”
云枕山摸着下巴, 啧啧两声不满道:“叫什么大人, 怎么如此生疏, 叫伯父叫伯父!”
见苏蔷有些迟疑地看了看他, 云宣忍住笑, 对她道:“怪我没与你提前说清楚, 虽说义父他在朝堂上一本正经,可回到家便像个顽童一般,只要你听话, 他就心满意足了。”
云枕山朗朗一笑:“没错没错,还是阿宣最是了解老夫……”
啪的一声打开了手中的折扇,云炜瞪了云宣一眼,哼了一声道:“就他最了解您,那我算什么?”
伸手打了他的脑袋一巴掌,云枕山叱道:“平日里吊儿郎当也就罢了,今天有贵客来还胡说!”
呲着牙,云炜一脸委屈,转身就逃。
原本还担心这次答应来云家祝寿会多有不便,毕竟他与云炜的不和朝野皆知,但没想到云家竟是一片和睦,苏蔷原本悬着的心便慢慢落了下来。
寿宴很简单,也没有什么虚礼,除了云炜偶尔拌嘴,倒也其乐融融。
膳后,云枕山要与云宣说话,让云炜先带着她去后花园小坐,正百无聊赖喝着茶的云炜听后一脸喜色,摸了扇子便站了起来。
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影,云枕山的笑意缓缓收起,语重心长地道:“阿宣啊,你可知此时咱们家门外有什么人在等着吗?”
云宣微微一愣:“有人在外面监视?”
“这朝里还没人有胆子敢监视咱们家,不过却有人有脸面赖着不走。”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云枕山道,“那位相府千金在你们来了不久后就到了,现在还等着进来给我贺寿呢。”
“向之瑜在外面?”他微有惊讶,蹙了蹙眉,“她怎么来了。”
“自然是听说你带了旁人回来,所以也过来凑凑热闹。”云枕山轻轻摇头道,“没想到你在外面留下的风流债也不比阿炜的少啊。”
他面色微微一红,垂眼道:“义父说笑了。”
“行了,义父看得出你对那位苏姑娘的心意,的确不错,若是二哥还在,自然也是喜欢的。”云枕山轻叹了一声,道,“只是,阿宣啊,如今可不是儿女情长的好时机啊。”
“义父之言,阿宣自然明白。天下大势未定,家中旧仇未报,的确不该儿女情长。但是……”似有万般为难之处,但提及她,云宣的眸子还是柔了几分,“但是,她是明镜局的人,又冰雪聪明,也许能助我一臂之力。更何况,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与她有缘。”
“你心中有意,自然便与她有缘,否则怎么会因为她而买下了云水巷的宅子。”云枕山苦笑一声,道,“不过,阿宣啊,咱们男人这一生会遇到很多心生好感的姑娘,你觉得她与众不同,这也很正常。只是人这一辈子太长,喜欢的人不一定适合做夫妻,你可要想好了。”
他认真听着,突然轻笑了一声:“难怪阿娘说义父在你们三兄弟中最为洒脱,看来义父真的是身经百战,而云炜的性子也果然随着义父。”
“行了,说正经事呢,怎么好好地又拿我打趣,简直和你爹是一样的脾性。”云枕山朗朗笑了一声,似是想起了什么陈年往事,望向窗外的目光也悠远了些,“想当年我们三人在沙场结拜为兄弟,性子当属你阿爹最为稳妥,却不想……”
当年在边疆抵御北仑国之前,他曾经与向家军的副将云景、轻衣卫桑榆结为金兰,其中桑榆为大哥,云景排老二,他年纪最小为三弟。那时他们生死与共,对彼此情深义重,亲如手足兄弟,三家往来也毫无间隙。后来北疆战火起,云景奉命随着向家军出征边关,有时一去便是一两年,但好在他骁勇善战,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逐渐成为向家军中赫赫有名的常胜将军,甚至还很快便压过了大元帅向东灼的风头。后来边疆暂时一片升平,再无需抵御外敌时军营内讧渐渐显现,向东灼对他也总是排挤,似乎已大有不满之意。
十七年前,云景又一次随军出征北疆,他以为终有一日他们还会重逢,不想等来的却是大半年后云景与其余三个部属因中伏而被敌军斩杀于边疆的噩耗。唯一庆幸的是,他与桑榆竭尽全力,终于救下了三弟唯一的血脉。
“是阿宣不好,今日是义父生辰,却让你想起了往事。”眸底亦掠过一丝哀伤,云宣愧疚道,“义父待阿宣亲如骨血,阿爹在天有灵,定然欣慰。”
“若你父在天有灵,只怕唯有沉冤得雪才能欣慰。”云枕山收回了目光,轻叹了一声,转眼看向他,问道,“认你为义子之事虽然可以让你名正言顺地出入咱们家,可却也使向东灼对你心生罅隙,至今我都不知到底是对是错。”
他劝慰道:“向东灼生性多疑,除了他弟弟向东英之外不会信任任何人,也从未将我当成自己人,而且与那件事有所关联的人都已经死的死消失的消失,我在他身边根本探听不到当年的任何消息,倒不如像现在一般,既能利用轻衣司的势力暗中调查,偶尔还能与义父就这样说说心事。”
“你在轻衣司根基不稳,这件事不易冒进。”云枕山微一颔首,沉吟道,“更何况太子还需他向家辅佐,若是你父亲的那件事的确与他有关,朝野定会大乱,不知又有多少无辜会因此枉死。”
“自古一人功成万骨枯,即便像太子那般宅心仁厚的人,却也无力阻止夺嫡之争带来的血雨腥风。”他目露迷茫,转眼看向云枕山,迟疑问道,“义父,为了皇位要害死那么无辜,真的值得吗?”
云枕山似是明白他心中的苦楚,亦无奈道:“你这孩子与你父亲一样,自小心善,即便在沙场见惯了生死,也不能练就一副铁石心肠,让你面对这些纷争也着实委屈你了。”
“生而在世,哪有委屈可言,只是一时感慨罢了。”发觉气氛愈发沉重,他忙借机转了话题,笑着问道,“义父最近可是又胖了,难道是有什么开心的事?”
云枕山哈哈一笑,抬手拍了拍隆起的肚子:“你能成为轻衣司都统,还不算大好的事?”
他显然不信:“这件事都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义父不过是寻个借口罢了。”
“知道就行了,说出来干嘛,让义父好不尴尬。”云枕山不好意思道,“如今你和阿炜都长大了,此时不吃更待何时?”
看着他鬓间的斑斑白发,云宣心头一酸,随意地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义父说的都有道理,谁让义父是户部尚书呢。”
云枕山笑意满满,却哼了一声:“你还是轻衣司都统呢。”
正说话间,又有下人来报,说那向家小姐还等在门外。
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她还站在云家门外一动一动。
被新调来的小丫鬟被午时的阳光照得有些张不开眼睛,趁着自家小姐不注意悄悄拍了拍双腿,又忍了半刻才小心翼翼地上前劝道:“小姐,咱们都等了这么长时间,这云家想来是铁了心不见,不然……”
向之瑜没有看她,却只是平静问道:“阿信,你认识之前我的随侍丫鬟妙儿吗?”
阿信一怔,怯怯地点了点头。
她的眸子微微一紧,又问道:“那你又可知她是为何被赶出了相府吗?”
相府上下都知道妙儿曾是小姐多年来最宠信的丫鬟,可却不知为何竟被突然赶出了府去,这才将刚入府的她补了过去。但包括她这个刚来的,这府中人几乎无一人知晓原因。
“因为她跟着我时间太久了,有时候会忘了自己的身份。”向之瑜缓缓道,“她的确是个难得的好侍女,明白我的心思,懂得我的心事,可有些事不是她该管的,也不是她该知道的,可她却不经我的同意便妄自做主,所以就算再值得信任,有了野心的人也是用不得的。”
听得胆战心惊,阿信身子一颤:“小姐,小姐教训的是,阿信,阿信明白了……”
望着向家依然紧闭的大门,向之瑜不再理她,但许是因为开了口,竟才觉得有些渴了,正思量着要不要派人去茶铺买来点茶水来,却听到身后有马蹄声传来。
这里是云家后门,是条窄巷,若是有人来也定然是奔着云家来的。
她惊诧回头时,那马已到了眼前。
有个高大的身影从马上跃了下来,是个中年男子,一脸的怒气冲冲。
第72章 暗潮涌动(七)相见
还未开门, 云宣便隐隐听见门外似有争论声,听清楚来人的声音后才抬脚继续向前,却是故意抬高了脚步声。
应是听到了里面的动静,门外的争论声戛然而止。
果然, 陪在向之瑜身边的正是她的叔父,当朝兵部尚书向东英,此时正是一脸怒气。
云宣面容平静, 微笑抱拳:“末将不知向大人前来, 有失远迎。”
斜眼瞥见向之瑜眸中毫不掩饰的欣喜,向东英更是怒火中烧, 冷冷道:“我向家千金在你云家后门等了这么久都进不去这道门,我哪里敢有劳云都统来迎。”
不待云宣解释, 向之瑜却先道:“叔父切莫动气, 今日是云大人生辰, 本不见外客, 我等等也是无妨。”
云宣颔首道:“向小姐所言不错, 义父生辰只摆家宴, 其他人一概不见, 这是云家的规矩, 还请向大人见谅。”
向东英目光锐利:“既然是家宴, 连之瑜都不见, 那明镜局的那个女史又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叔父竟然知道了自己前来的原因,她略有惊讶,但眸光却不由探向云宣, 想听到他究竟要怎样解释。
“家宴不接待云家的外客,但苏姑娘是我请来的客人,不是不请自来的,自然另当别论。”对她微然一笑,客气又疏离,云宣问道,“既然向小姐知道此事,为何还要在此等候?若是被旁人瞧见,只怕要笑话云家不懂待客之道了。”
原来她是被邀来的贵客,而自己却是不请自来的外人。
将他的解释听在耳中,向之瑜生平从未觉得自己竟会如此无地自容,即便是在宫中年宴时他拒绝接受赠衣时也未及此刻,一时间竟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心中甚是疼惜自己的侄女,向东英哼了一声,一怒之下向地上摔了摔手中的马鞭:“为何而来难道你不知道吗?!云宣,我向家待你也不薄,若非我大哥将你收在麾下,恐怕你现在还是个流浪乞儿,哪里会有今日?如今我家之瑜对你一心一意,于你这个出身下贱的小小都统已是高攀,你却攀附了云家,再三伤她的心,好个狼心狗肺……”
“向大人说话请留意,若是被旁人听见传了出去,末将倒是无所谓,只是怕会伤及大人与向小姐的名声。”唇角的微笑依然浅浅淡淡,眸中却是没有丝毫笑意,他直视着向东英的眼睛,徐缓道,“不过有几件事末将还是要与向大人说清楚,第一,当年向将军之所以将我收在麾下,不是因为他对我心生仁慈而破例,而是因为看准了我能为他征战沙场杀敌建功;第二,我云宣的本事天下皆知,即便没有当年的向将军慧眼识珠,我也自有用武之地,还不至于沦为街头乞儿;第三,我自问英雄不问出处,但却从未想过要高攀于谁,无论是云家还是向家;这最后一件,向大人说我是狼是犬,我听来却是溢美之词,若是要骂我,还是换个旁的词比较妥当。”
“你……”不妨他竟如此冷静地反驳,向东英将攥着马鞭的手更是握紧了些,咬牙切齿道,“好……好……估计连我大哥都不知道云都统还有如此三寸不烂之舌,这么说来,你是铁了心要与云家对付我们向家了?”
“向大人说笑了,末将何德何能,怎会轻易与向家为敌?”他淡然自若,轻笑一声道,“更何况今日是我义父大寿,我出来原本只是想与向小姐说几句话罢了。”
“你想说便来,不想理便将之瑜晾在这里,当我们向家没人疼她吗?!”向东英怒气冲天,抓起向之瑜的手腕便朝外走,“走,不在这里丢人现眼,跟叔父回家去!”
闷声不语许久的向之瑜却突然用力甩开了他的手,向后退了几步,眸中虽是悲伤,语气却十分坚定:“叔父要么现在独自回去,要么就在外面等着之瑜。”
向家一门中如今唯有向之瑜一个独女,已是中年的向东英虽为人狠辣,但对其却是倾尽疼惜,甚至比向东灼还要在乎她的喜怒哀乐,此时见她抛却尊严只为与云宣共处片刻,心中有若刀割,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但为了能让她如愿,也只能忍气吞声转身离开,恨恨地牵着马守在了巷子口,将倔强而萧冷的背影留给了他们。
将阿信也打发离开,向之瑜低了眸安静地等着他开口。
见过她在旁人面前贵不可言的姿态,云宣面对着捏着衣角垂眸不语的相府小姐,心中轻叹一声,开口后的语气却依然清冷疏离:“我以为我之前已经将话与你说明白了,你何必再因此委屈你自己。”
初夏已来,风中已含了热,可吹在身上,她却不觉得温暖。
“之前你说无家心难定,拒绝了我的赠衣,那现在呢?”她缓缓抬起了眼,用尽了等待时积攒的勇气问道,“你已买了云水巷的宅子,心可是定了?”
他与她也算自小相识,虽然以往接触不多,却也知道她虽是名门闺秀,骨子里却生性爽朗,喜恶向来溢于言表,所以更不愿让她心生遐想,便直言道:“既然你要问个明白,那我便也答个清楚。你也知道我为何要买下那宅子,就算是定了心,也是情未许。”
“情未许?”一怔之后,她眼中似是因欣喜亮了神采,“你的意思,你对苏蔷也……”
“苏姑娘聪慧无双,这样的人就算你了解后也会心生好感。”截断她的话,云宣默了一默,语气平静而坚决,“但是,你我相识多年,我不愿瞒骗于你,更不想耽误你的大好年华,我以前不会接受你的赠衣,以后更不会。”
有若又一次堕入万丈冰窟中,她心寒至极,半晌才木然问道:“为什么?你究竟不喜欢我哪一点,是家世背景还是才貌脾性?”
似乎看到了她强自忍住的晶莹泪光,他于心不忍,转眼望向了旁处,却还是平缓道:“我心中无你,你的家世背景才貌脾性又与我何干?这世间好男儿千千万,能配得上向小姐赠衣的也大有人在,还望向小姐以后不要再纠缠于我,如此对大家都好。”
我心中无你,你的家世背景才貌脾性又与我何干?
她心下一颤,有一刹多么希望自己今日没有来见他。
倘若在以往,他的拒绝还曾留有余地,不过是心未定而已,而现在,就算情未许,却也不可能留给自己了。
直到后门被关上,墙里墙外的脚步声都没了动静,藏身在后门旁边浓密草丛中的两个人才站了起来。
云炜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脸上眼里都是笑地对有些失神的苏蔷道:“怎么样,是不是没骗你,这可比在花园里发呆强上许多吧?”
她的脸有些泛红,从及腰的草丛里走了出来,语气有些低沉:“你为何不告诉我是来偷听云将军与别人说话的?”
“我看着像个傻子吗?倘若我说了,那你岂不是就不会来了。”云炜笑吟吟地道,将扇子拍着掌心,“你是不知道,我家这条后巷经常有故事,自打我知道那相府小姐候在这里之后就肯定会有好戏发生,这不就有了?苏姑娘,你方才听见什么没有?”
她之所以随着他藏在草丛里听巷子外的动静,是因为他在花园中时提出要带她四下里走走,却不料刚到后院的这里时他突然将她拉到了草丛中,待她反应过来时已经隐约听见了巷子外的马蹄声,而云炜则是一脸神秘地低声对她道:“嘘,我是带你来看好戏的。”她一时好奇便留了下来,却没想到他让自己听的却是云宣与向之瑜的对话。
她短吁了一口气,有些不虞地道:“你不傻,可我不聋,你能听见的我自然也听得见。”
他仍是笑嘻嘻的:“你虽然不聋,可我聋,所以你究竟听到了什么?”
“你……”苏蔷从未见过如此对旁人的热闹看得如此津津有味的人,但又不好与他发脾气,只好直接向前走,不再理他。
“你听了半天不该就只听到了一个你字吧?”云炜跟了过去,兴致昂扬地喋喋不休道,“那你还好意思说自己不聋,我倒是听到的更多一些,比如云宣说他心里没有向之瑜,对你还有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