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铎这才收回目光,侧身避开逃出来的人群, 走进茶楼之内。
楼中烟气熏人,大堂正中的地上躺着个人, 几个胆大的男子围在旁边,竟也不去逃生。
魏绪蹲在地上, 手探向那人的脖子,抬头对萧铎摇了摇头。
萧铎见死者是个女子, 且眉目之间跟郑绿翘有几分神似,大概猜出了她的身份。
“年纪轻轻的,就摔死了,可惜啊。”围观的人中发出一声叹息。
“我看着她从三楼的窗子那儿跳下来的,估计是被火势给吓到了。好端端的, 谁能想到会着火呢。”
萧铎看了魏绪一眼,率先走出茶楼, 负手看着天色沉思。巧合?他刚要抓郑绿珠,人便摔死了。线索到这里就全部中断了。他隐约觉得这并不是事情的真相,但已经死无对证。
“茂先!”身后有人叫了他一声,他回头,看到周嘉敏让另一个年轻的女子呆在原地,独自走了过来, 面色惨白。
“我与宋小姐约郑姨娘喝茶听曲儿,本想等你过来,没料到出了意外。”她的声音也有丝发抖,“前一刻人还好端端的,现在就……”她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想必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萧铎没说什么,只对她点了点头,就转身走了。
周嘉敏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两只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他们之间到底是生分了。她又怎会不知,萧铎让她约郑绿珠,实际上就是在试探她呢?他从未对她放心。
这个男人已经不似从前,或者说,从他把她放下之后,他们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可世上有些人就是这样,握在手里的时候不懂得珍惜,等到失去了,又拼命地想要挽回。周嘉敏不愿意做那种摇尾乞怜之事,她要让萧铎自己知道,谁才是他正确的选择。
这边出了命案,自然有人跑去报官。开封府判官韩通闻讯赶来,命官差将在现场的人都带到茶楼对面的茶棚里一一盘问,得知死者是国舅爷李籍的宠妾之时,他吓得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下顶上的乌纱帽可有点危险了。
一个官差跑到韩通身边说道:“大人,有个人想见您。”
“见……见什么见!没看到这里都出人命了,本官正忙着吗!”韩通扬眉喝道。
官差噤声不敢言,又一人高声道:“韩大人好大的架子。”
韩通皱眉,推开官差,正想看看哪个不知死活的人敢这么说他。一看萧铎负手立在那里,连忙换了脸色,起身作揖道:“萧军使,不知是您要见本官,失敬失敬。”
按照官品来说,他是在萧铎之上的。毕竟萧铎没有领东京留守的职务。但乱世之中,真正掌握说话权利的是军人。文官的气场自然就弱了几分。更别提萧铎背后是萧毅,官居高位,等闲也招惹不起。
萧铎走过来坐下,也不跟他客套:“韩大人一起坐吧,我只是想听一听茶楼里的人的证词。”韩通心里不由地突了下,没想到萧铎居然要亲自过问一桩命案,他的汗流得更多了。
他先把茶楼的老板叫到面前:“你说吧,茶楼好端端的为什么会着火?”
那老板是个中年清瘦的男子,他哭丧着脸说:“小的也不知道。只是中秋快到了,买了些爆竹烟火放在三楼拐角的房间里,近来天干物燥,茶楼又是木质建筑,心里头放不下,正想着换个地方。没成想今日就出事了。唉……小的也没想到会弄出人命啊,是那妇人自己吓破了胆,慌不择路,从窗户跳了下去,真不关旁人的事。”
韩通看了萧铎一眼,萧铎点了点头,韩通才对茶楼老板说:“你去旁边,在口供上画个押,本官随时还会传唤你。”
茶楼老板应了声,就被官差带走了。
萧铎知道这起案子多半会以意外定论。若不是意外,那背后之人必是将所有的细节都考虑得周全,他就算派人查也查不出什么来,与如同人间蒸发的邵康一样。这幕后之人若是冲着他来,他倒没什么好怕的。他担心的是,自己即将出征在外,他们会对萧府中的人,尤其是韦姌下手。
一想到这些,他心中就难安。有时他真恨不得把韦姌变小了,随身带着,他就不用患得患失了。
萧铎起身,韩通欲送,萧铎抬手道:“韩大人办案吧,不必多礼。”
“您慢走。”韩通赔着笑脸,目送萧铎远去。
宋莹和周嘉敏还站在茶楼外面,看到官府的人用担架将郑绿珠抬出来。她身上盖着白布,侍女跟在担架旁边哭泣。
“嘉敏姐,今日我们不把郑姨娘约出来,她是不是就不会出事了?”宋莹靠在周嘉敏的怀里,喃喃地问道。
“这是她的命,怨不得你我。”周嘉敏拍着她的肩膀,眼神却是极其冷漠的。
***
薛氏自从王雪芝出事之后,整日里唉声叹气。想跟萧毅说再给萧成璋安排门亲事,但萧毅每日早出晚归,忙于军务,显然没心思听她聊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她又想着让柴氏做主,柴氏倒是不反对她再为萧成璋择亲,让她自己去挑京中的贵女,挑中了便派个人上门去问问人家的意思。柴氏的意思是,娶妻当娶贤,倒不一定非盯着高门大户。她也不觉得高门大户的小姐会看上萧成璋。毕竟王雪芝是因名声不好,又与家中的护院私定终身,王汾怕事情泄露出去,这才着急把亲事定下来。
薛氏心中却有自己的小九九,普通的女子怎么能压住韦姌?韦姌现在春风得意,既被萧铎疼宠着,又被柴氏看重,说不准再过一阵子薛氏手里的中馈都要交出去了。薛氏想,再不找个帮衬自己的人可怎么行?
她看中了几户人家,虽然不如王家显赫,但都是嫡女,兴冲冲地派人上门去说亲。可不久,派去的人就灰溜溜地回来了。
一开始人家以为是替萧铎去说亲的,热情款待,还把家里的姑娘夸得天花乱坠,说是做个侧室也无妨。结果一听说是给萧成璋说亲,态度立刻就冷淡了不少,还以各种借口推诿,最后自然是谈不成了。
偏偏萧成璋自己根本就不上心,整日里也不做正事,薛氏一劝他,他就把与罗云英的事提出来。薛氏一口气堵在心上,闷闷不乐,倒真是病了。但她也不敢说,就怕自己这一病,那管家的权利就旁落了。
韦姌陪着柴氏在花园里散步,柴氏尤喜欢月季,韦姌便叫人在花园中专辟了个月季园,命花匠搬来了京城中所有能买到的品种进行移植。月季的适应性很强,木篱笆和花架上绽满了红粉的花朵,间或有白色或者黄色的点缀其中,香气浓郁。
韦姌扶着柴氏在石凳上坐下来,柴氏面带笑容:“短短几日功夫你怎就能把这园子建起来的?”
韦姌倒了杯茶过去:“母亲,都是高总管能干。”
高墉连忙上前,躬身道:“少夫人这话可就过谦了,小的只是个跑腿的,所有调度,设计,都是少夫人亲力亲为。夫人,您别看少夫人年纪小,端的那架势,真真是个管家的材料。”
柴氏低头喝了口茶,笑道:“薛姨娘那边不是正病着?韦姌,你嫁过来的时日也不短了,府中的事,替薛姨娘分担些吧。”
薛氏扶着回香正过来,听到柴氏的话,浑身一僵。
“薛姨娘管家一向管得很好,她若需要我帮忙,自会向母亲开口。母亲知道我是个懒散的,又不是打小学的这些,所以还是让我继续偷懒吧。”韦姌柔声回道。
她骨子里是个做事认真,但又生性懒怠的人。别说萧府家大业大,她要管就要管好,肯定弄得心力交瘁,就是寻常的小门小户,只怕管家都不容易。她打小,学医学不成,练字练不好,可谓一事无成。平日萧铎在房中处理公文的时候,她靠在他的背上看书也能打发一下午的时光。
诚然,萧铎能给她一个下午安安静静看书的机会着实不多。
比如前日他要吃橘子,她剥了之后,就整粒递给他,哪知道他非要喂。她便耐着性子,掰了一瓣递到他的嘴边。他吃是吃了,还把她的手指都咬进了嘴里。最后吃的自然不是橘子,而是她。
当时他们就在榻上行事,连窗子都没关上。窗外偶有侍女三三两两地谈笑经过,闻听屋中的动静,一下子噤声跑开了。
韦姌简直羞得不想见人。
所以萧铎不在家中的时候,她就像是放风的囚徒,赶紧从住处跑出来了。
柴氏笑着指了指她,也没有强求。这世上的人,本就有追逐名利,紧紧握着手中的东西不肯放的,生怕别人来夺,比如薛氏。也有像韦姌这样心性淡如白水,凡事看得通透的。柴氏明白韦姌对这些东西并不看重,也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
薛氏站在小路上,没有再往前。还是韦姌先看见她,招呼道:“薛姨娘,我们等你半日了。”
薛氏这才强撑起笑容,走过去行礼之后坐下:“要夫人和少夫人久等了。”
柴氏微微一笑:“不妨事。本就看你闷在屋中,唤你一同出来走走。”
这时,一个侍女跑过来,喘着气说:“夫人,门外来了几个人,说是少夫人在九黎的亲人,要见少夫人。”
韦姌喜出望外,一下子站了起来,先看向柴氏,柴氏笑道:“快去吧。”
韦姌行了礼,就向门外飞奔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还是想二合一的,想想算了,先发这一章吧。最近卡文,进入了龟速时期……请见谅。
第74章 嫉妒
韦姌一路奔向府门, 萧家的下人鲜少看见大少夫人有如此失态的时候,都驻足观望。阳月一直跟在她后面,大声提醒着她担心脚下。她心中也有些紧张,不知道九黎到底来了什么人。
韦懋站在萧府门前与王燮正说着话,这东京城的繁华的确让他们开了眼界。只听到背后一声叫喊:“阿哥!”
他只来得及回头张开手, 将扑过来的韦姌抱了个满怀, 大手按着她的头道:“都多大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口气里却没有丝毫责怪之意, 脸上还露出笑容。
阳月看到韦懋, 猛地停下脚步。韦懋朝她看过来,轻轻地点了点头。
只这一个动作,就让她瞬间泪水盈睫。
韦姌双手搭在韦懋的手臂上,眼眶微红:“你怎么来了?为什么来之前不告诉我一声?我, 我什么准备都没有。应该出城去接你的。”
韦懋伸手点了下她的额头:“我们又不是官员来巡视, 还要人接?进城之后随便找个人问问萧府在哪里, 自然就找到了……夭夭,你快看看还有谁也来了。”韦懋话音刚落,一个高挑的男子便跳到了韦姌面前, 咧嘴笑道:“夭夭姐!”
“王燮?你怎么也来了?”韦姌更加惊喜。
王燮的手搭在韦懋的肩上,说道:“我跟着懋哥哥出来见见世面,说不定就不回去了。要不你让萧军使给我在军中找份差事, 说不定我也能有一番作为呢。”
“你阿姐能舍得?”韦姌抬手拍了下王燮的头。不知不觉他都这么高了。
“我阿姐现在哪有空管我啊。她嫁了人之后,就一心一意当你们韦家的人了,眼里啊,只有她的夫君。”王燮悠悠地叹了口气, 重重地摇摇头。
韦姌忍不住笑起来,好像又回到了在九黎的时光,只顾兴奋地拉着二人说话。
这时,旁边有一个很轻的声音叫道:“阿姐。”
韦姌愣了一下,侧头看去,韦妡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浅淡的笑容:“我也来了。”
韦姌下意识地仰头看向韦懋,眉头紧皱,用眼神质问为什么韦妡也在这里。巫神庙抽签的事件以后,她们之间早就演不下去姐妹情深的戏码,韦姌也知道韦妡一直都对自己存有敌意。
韦懋拉着韦姌走到旁边,低头跟她说了一遍韦妡通过火棘仪式的事情。
“你说,她竟然通过了火棘仪式?”韦姌持几分怀疑。毕竟邹氏本领通天,巫神庙的抽签,不就做了手脚?
韦懋点头道:“我也不信。但几个族长都去看了,她真的通过了仪式,现在是全族认可的先知。我想把她留在九黎,心里终究是不安,不如把她带出来,放在眼皮底下看着。这里毕竟是后汉的地界,她人生地不熟的,也翻不出什么浪来。对了,她的身份还未对外公布,你就当做不知道。”
韦姌往韦妡那边看了一眼,她正在打量萧府,眼中充满了天真好奇。若没有那一夜,韦姌依然把她当做妹妹。
韦懋又说:“咱们不提她了。你在萧家过的好吗?萧铎他可有为难你?”
韦姌听到萧铎,面颊一红,低头道:“他对我挺好的。”
韦懋几时见到她露出这等小女儿娇态,不由地按着她的肩膀问道:“你们真的……?”
萧铎骑马回来的时候,远远就看见府门口停着几匹马,一辆马车,而他妻子的肩膀正被另一个男人抓在手里。他的眉心挤成川字,不由地扬鞭催马,一下子就到了府门前。马都还没停稳,他就翻身跳下去了。
韦懋只感觉到迎面一道掌风过来,侧身躲开,那边韦姌已经被另一个男人抱到怀里,那个男人正充满敌意地看过来。
这是韦懋第一次看见萧铎:鬓若刀裁,剑眉星目,整个人十分高大英俊,完全看不出传闻中的暴虐成性。其实光从外貌上看,他跟韦姌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韦懋从前一直觉得孟灵均太瘦太秀气,缺少点男人的阳刚魄力,要不是韦姌喜欢,他肯定不会让这样的小白脸进家门。反而是这个萧铎长得很对他的胃口。
不愧是常年行军打战的人,往那里一站,挺拔如松,气势十足。
“夫君,这是我……”韦姌生怕萧铎误会,刚要开口介绍。萧铎仍是盯着韦懋,口气不善:“我知道,这是你哥。”
萧铎对韦懋没什么好感。因为韦姌曾数次在梦中把他错认成韦懋。虽然从身形上来说,他的确跟韦懋差不多,也都属于有力量的类型……萧铎忽然有些不是滋味。这丫头能看上他,不会是因为他跟她的哥哥有几分像吧?
韦懋向萧铎拱手一礼:“韦懋见过萧军使。”他听到韦姌叫萧铎的那声“夫君”,最后的那点疑问也都烟消云散了。他在九黎的时候,就常听山下的人说后汉都在传,萧铎怎么宠爱新夫人。他还当韦姌是为了九黎,虚与委蛇。可眼下看二人,分明是郎情妾意,没有半分委屈和将就。
他欣慰之余,又有些替孟灵均可惜。他恐怕这一辈子都等不到夭夭了。
“嗯。”萧铎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就要带韦姌入府。人虽然是他请来的,但他只想让韦姌一解思乡之苦,最好他们立刻再回九黎去。他可不想有人来把韦姌的注意力分走。
韦姌抬头看着萧铎,有些生气:“萧铎!我阿哥他们从九黎远道而来,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萧铎第一次被她连名带姓地叫,忽然间失了下神。只觉得她叫他的名字也分外好听,心里还有点痒痒的,半点都不觉得她逾矩。他见韦姌秀眉轻蹙,面有愠色,声音立刻软了几分:“那你要我如何?”
“你过来。”韦姌牵着萧铎的手,将他重新拉回到韦懋面前,眼睛盯着他,无声地催促。
萧铎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无奈地叫了声:“大哥。”
韦懋受宠若惊,连忙回道:“军使无需多礼。夭夭,不可任性。”
“无妨。”萧铎宠溺地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