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再注意最后的波澜,段锦衣点点头抬步朝宗殿正门而去,刚走了一步,那去后面探查的宫奴忽然急急唤了一声,“王后且慢——”
段锦衣停步,监正停步,所有人都看向那宫奴。
连一直站着八风不动的朝夕都看向了那宫奴。
身为段锦衣身边的近侍,那宫奴早已练就一身不形于色的本事,可此刻她的表情有些难看,段锦衣只一眼便知生出了事端,不由又朝适才发生波澜的队伍末尾看了一眼。
人影丛丛,那队伍之后似乎站着个并非出自昭仁宫的宫奴。
双眸微眯,段锦衣凝声道,“发生了何事?”
那宫奴并未出声回禀,而是急急上前在段锦衣身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离得这样近,连那监正都未听清那宫奴说了什么,段锦衣的面色却变了!
可段锦衣眉头皱着站在原地,什么话也未说。
监正看了看不知所措的众人提醒道,“王后,吉时快到了——”
“今日,这仪式只怕要先行搁置了。”
段锦衣语声幽幽,人群却一下子死一般寂静,这仪式是蜀王亲自下的令,适才钦天监监正因蜀王未至上谏都被驳回,这会儿却是因为什么要搁置这仪式?!
所有人看着段锦衣,都在等她的解释。
段锦衣淡淡的拂了拂衣袖,表情平静的好像在说今日的天气,“王上未至已经是憾事,眼下宫中又死了人,今日,到底不是个良辰吉日。”
——宫中死了人?!
人群轰然炸开,公子公主们面色几变,都和就近的人探问起来!
段锦衣看向身边宫奴,“朱砂。”
名叫朱砂的宫奴直了直身子,语声发紧道,“宫人来报,秦美人失足落入了西苑井中,被下人救上来的时候人已经走了。”
秦美人……刚死了女儿的秦美人?!
宗殿之前一片压抑的沉闷,仿佛连这肃穆之地都沾染了死气。
段锦衣说的不错,死人的日子,的确不是良辰吉日!
“秦美人……西苑……这这这……”
监正愣了一愣,众人只见他手指掐算了一二,随即面色便是一变,段锦衣眉头一皱,“此事正要上禀王上,这仪式怕是要搁置了,严监正可是算出了什么?”
钦天监监正名叫严诘,闻言目光几变,直直从站在不远处的朝夕身上扫过,随即便低头轻声道,“今日下官发现主凶相的方位正是西北,而秦美人在西苑失足……”
话未说明白,可意思已经明了。
段锦衣抬手止住严诘的话,“吾要去看看秦美人,你也跟着吾去,此事等王上来了再行禀告,其他人切莫多言,至于公主入宗谱之事再等王命吧。”
说完段锦衣便转身欲上銮车,回头一看,见公子公主们都还站着,默了默,段锦衣叹息一声道,“秦美人你们也都认得,随吾去送她最后一面吧。”
王后之令,自然都要遵从,所有公子公主们返身上了自己的銮轿,都要跟着王后前往西苑,朝夕离得王后最近,却是站了片刻才动,她的目光自始至终未变,仿佛未听到死人的消息,又仿佛对这样的消息习以为常,远远扫过那巍峨端肃的宗殿,不难发现远处的术士都将目光落在她身上,朝夕唇角微抿,平静的转身上了自己的銮轿。
入宗殿都要着王室宫服,大殷以玄醺之色为贵,她这一身大红之色实在是入不得那宗殿,可自始至终未有人提醒她,仿佛早就知道今日她进不去那宗殿。
轿帘落下,王后的銮车先行在前,朝夕的銮轿摇摇晃晃的跟在其后,隔着晃动的帘络,朝夕仿佛看到了西苑那处荒凉的所在,失足落井,西苑的那口井到底要了多少人的命?
秦美人,第一个死的竟然是秦美人。
“大人,内宫的秦美人出了意外。”
“奴、奴们奉命前去收尸呢……”
跪地的宫奴们身着整个王宫之中唯一的灰衣,但凡了解宫制的一眼便知他们是做什么的,王宫之中宫奴无数,他们是最不讨人喜爱的。
——因他们日常都和死人为伍。
御林军显然也认出了他们是做什么的,那开口的小卫心中本就存着厌恶之心,只知道后宫又死了人,根本不曾注意那宫奴说的是谁,蜀王的后宫嫔妾众多,偶有死人也不足为怪,小卫大手一挥颇为不耐烦的道,“快走快走,莫要冲撞了贵人!”
来人坐着马车,还有御林军护送,地位自然不同寻常。
灰衣宫奴们忙起身来,转身便走。
宫奴走远了几步马车才再度行进起来,随之马车之中便传出一道声音。
“适才,他们说内宫之中死的人是谁?”
云柘驾车,听到商玦这一问眉头微皱,凭着商玦,是断然听清了适才那人说的话的!
既然听清了,又为何再问这一句?
“启禀世子殿下,似乎是……是秦美人。”小卫回忆了一番才开口回答,随即眉头又是一皱,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变得有些古怪,往马车之中看了一眼,想到商玦尊贵的身份,这小卫又不问自答的道,“秦美人是五公主的生母,还十分年轻,也不知怎么就出了意外,五公主的死讯传回来之时,那秦美人还日日去王上跟前闹呢。”
马车之中寂静无声,小卫不敢多言,漫长的宫道之上便只有马车的车轮滚动声,不知怎地,这静默有些迫人,小卫擦了擦额角的薄汗,看着近在眼前的玄德门轻呼出口气。
玄德门之后便到了外宫,即便是商玦也要下马车了。
而此时的玄德门之前已有两个黑衣小太监站着,显然是蜀王得了通禀派人来迎接,小卫呼出口气,到了门前便道,“世子殿下,到了,小人告退。”
车中传出一声淡淡的应答,小卫不敢多留,带着人返身而回,走出几步转过头去,只瞧见一身广袖深袍的商玦正从马车之中走出,虽只是个背影,却也贵胄的叫人不敢逼视。
“世子殿下,奴奉王令来迎,请这边来。”
两个黑衣太监训练有素,显然是蜀王身边堪用之人,商玦神色如常,随着那黑衣太监朝前走,白日里的蜀王宫又是一番景致,少了夜间的阴沉森暗,这会儿看起来颇为恢弘精致,可显然,商玦这会儿并无看景儿的心情,他的步伐比寻常快了两分。
这一点那两个小太监看不出,云柘却知道。
思来想去,云柘知道问题出在适才经过的那群灰衣宫人身上。
王宫的廊道回绕而漫长,见到蜀王之时凤钦正在和两个赤色官服的中年臣子说着什么,三人面色皆为肃重,可在看到商玦的刹那凤钦面上生出由心而发的笑意!
“世子来了!快请快请——”
商玦拱手一礼,“商玦拜见蜀王。”
凤钦从御案之后迎出,卸去了王冠冕旒,有些发福的面容便全无遮挡的露了出来,他本生的一双凤眼,可因是纵情酒色眼窝深陷,一笑一双眼便眯在了一起,细细的一条缝给人亲和无为之感,除了偶然乍泄的精光,再难叫人窥见其分毫情绪。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孤想着你连日行路车马劳顿,还想着让你多歇息一下再叫人请你入宫,倒不想你竟是这么早就来了,孤心甚慰,走,陪孤用膳——”
此刻的时辰实在不算晚,外面日头刚刚爬升,而凤钦显然还在议政,商玦唇角微扬的扫了那两个中年臣子一眼,眉头一皱,“商玦似乎打扰了王上议事,实在是抱歉,王上有所不知,商玦此来是来见夕夕的,听闻今日一大早她便被请进了宫……”
凤钦面上笑意更深,“世子找朝夕?这有何难,今日她要入宗谱,此刻只怕在宗殿,世子不妨在此刻稍候,待宗殿仪式完成,孤便派人请她来与你相见如何?”
商玦苦笑摇头,“恐怕不行——”
凤钦挑眉,商玦便道,“说来王上或许不信,今日夕夕有难,所以商玦必须马上见到她才行,不知宗殿在何处?可否请宫人带路前往?”
——朝夕有难?!
凤钦神色微变,“有难?”
商玦点头,“不错,是从紧急,还请王上通融。”
凤钦浅吸口气,“在这王宫之中,何来有难之说……”
商玦叹口气,“商玦身边有一高人,断生死福祸从未出错,便是他告诉商玦今日夕夕有难,商玦心中实在挂念的很,想必王上也不甚放心……”
这话说的凤钦心头一跳,想到燕蜀联姻,他也有些拿不准了,想了想还是走出两步,“王庆,马上派人带燕世子去宗殿见摇光公主,马上——”
话音落下,门外却未传来王庆的回应,蜀王眉头一皱,正要再说,王庆却神色凝重的走了进来,他步子很急,进来便道,“王上,内宫出事了——”
凤钦眼皮一跳,“摇光公主怎么了?!”
王庆微微愕然,却摇头,“并非摇光公主,是秦美人。”
凤钦一愣,不知该做什么表情,想到秦美人不由得上前一步,“她出什么事了?”
王庆面色一戚,跪地行稽首大礼,“王上,美人失足坠入西苑荒井,已经……没了……”
凤钦双瞳大睁,僵愣一刻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失足落井?!人没了?!”
“是的王上,宫奴刚才来报,王后得知此事已经赶去了西苑,公主入宗谱的仪式已经耽误了,王上请节哀,那荒井颇深,救上来太晚了,美人……美人她的确已经去了……”
到底许多年夫妻情谊,凤钦显然十分受伤,他蹬蹬后退两步,面上的表情沉痛又惊愕,许久才一愣道,“西苑……西苑早已废弃多年……好好的她怎会去西苑……”
王庆跪趴在地,此刻抬起头来也满是不解。
“是啊,谁都没想到美人会去西苑。”
商玦在路上就知道了此事,看样子事出之后宫人们是兵分几路来通禀的,而凤钦因为闭门议政反而是最后一个才知道,商玦自始至终神色平静,待蜀王和王庆说到这里他才眉头微微一抬,淡淡不解的道,“西苑……西苑是个什么特殊之地吗?”
蜀王凤钦回神看过来,唇角几动却未言语。
反倒是跪着的王庆苦笑道,“世子有所不知,西苑是殷王后为摇光公主和大公子准备的住地,本是打算等二人满了八岁就迁入其中的,可后来……”
商玦微微颔首,后来二人母死被贬,哪里还有入住的机会。
西苑已废,偏偏今次秦美人死在了西苑。
西苑,原名朝露台,乃是十三年前庄姬公主诞下朝夕兄妹之前便定下的所在,彼时庄姬公主身份尊贵,又是蜀国王后,腹中所孕更是蜀王第一子,因而在其有孕之初凤钦便大行赏赐过,朝露台在整个宫苑以西,钦天监起初测算此地风水极佳,因此蜀王才放着内宫三千宫殿不用,以此地封赏重修华阁做为他第一子的宫中居所。
宫中年幼的公子公主八岁之前都跟在生母跟前,八岁之后才可移居别宫,朝露台从一开始就要成为内宫最为精致奇绝之处,因此光是工匠预计便需得四五年方才能落成,落成之后再行装点,少说也要六七年才可入住,算起来恰好满足幼儿年岁。
“朝露”二字为庄姬公主亲赐,有孕的十月之间此二字为内宫盛谈,不论真假,每一个人都在期待蜀王第一子的降生,可所有的美好景愿都在产子当日破灭,不,准确的说是在生产朝夕之时破灭,先脚后头是为逆生,而逆生不吉,天煞凶命。
双生本就诡异,更何况其中一人还为逆生,朝夕后来听宫人说起,那是个月黑风高的雨夜,不用细问她便能想到那一夜的兵荒马乱,她的母后忍着产痛,盼来的却是这样一个不吉可能为她带来厄难的孩子,若非她贵为王后出自皇室,朝夕可能在当夜就被溺死。
已经浩浩荡荡动工十月的朝露台,自那夜开始工期变缓,蜀王一夜之间得了长子长女,本该是喜事一件,可逆生的消息极快的传遍朝野,宫内宫外一片猜度,便是君王都难压制,一年之后蜀国神山起火,两年之后蜀国与南部蛮族生出战事,又过了半年宫中生出瘟疫,后来连和蜀国接壤的赵国也与蜀国摩擦不断,谣言愈演愈烈,庄姬公主拼命相护,却终究自己心力憔悴患了隐疾,十三年前的寒冬雪夜,朝夕兄妹失去最后依仗。
“朝露台停下了工期,从修筑宫阁变成了修筑园林,后来更名为西苑,一过就是这么多年,又因为当年此处本是赏赐给摇光兄妹的,是以所有人都当此处是禁忌,美景无人赏玩,渐渐的便无人打理此处,逐渐荒废成了如今的样子,你看……”
八公子凤煜抬了抬下颌,目光所及一片荒凉,他坐在銮车之中,脚边跪着个眉目清秀的侍奴,适才那话,正是对这侍奴所言,侍奴跟着他的话看出去,果然看到一片丛生的杂草和青苔满布的残垣断壁,眨了眨眼,侍奴摇头叹息,“可惜了……”
凤煜轻呼出口气,也跟着一叹,“是啊,可惜了。”
说话间,凤煜目光一转,忽然看向了走在他前面的銮轿队伍,在他之前的是六公子凤垣,凤垣之前的便是朝夕和段锦衣,他的目光在朝夕的銮轿之上游移,一双棕色的眼瞳不知在想些什么,侍奴忽然转过头来,“这么荒凉的地方,秦美人怎会来此处?”
凤煜骤然眯眼,“大抵是来此处消祸的吧。”
“消祸?什么是消祸?”
侍奴长得一双好看清灵的眼,已经十三四岁,可那双眼里却分毫尘埃不染,干净的好似一张白纸,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连凤煜自己的心灵都被涤荡。
“你刚进宫,这些你自然不知晓。”
顿了顿,凤煜眯眼道,“他们兄妹随便被贬,可宫内只要有病痛灾祸所有人都觉得和他们有关,昭仁宫那地方已经有了新王后,宫奴断不敢烦扰,于是就来了西苑,或是贴符画印降妖镇鬼,或是烧香撰经祭奠供奉,总之都是为了消祸。”
侍奴又眨了眨眼,这次不敢多问,乖觉的低下了头。
凤煜看了这侍奴两眼,又补了一句,“秦美人之前失了女儿,五公主。”
侍奴又抬起头,“青砚知道,来时的路上已有人教过。”
凤煜点点头,感觉到銮车已经减速便不在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