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辞闻言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呵欠,懒懒说道:“让段荀警觉还有另一个好处。铸造坊有猫腻,他不敢让你插手太多,如今正在招兵,自然要给新兵配兵器。他若不想顺顺当当地把兵器给你,那就可以争一争兵马营可自己打造兵器的权力。有刺史的批文,算不得私铸,阿冉那边的事和商家的事就都有着落了。”
徐冉也想通了其中关节,笑道:“这样好,不管段荀选哪条路,对咱们来说都可以算是好事!”
“那就这么定了。”薛铖拍板道:“明日我和魏狄就去铸造坊看看,你们去探探贺家的风声,寻和合适的时机,咱们该去和商老爷谈谈生意了。”
此事既定,三人都有些跃跃欲试的激动,反倒是溯辞两眼一闭往桌上一趴,嘟囔了一声困便没了声音。余下三人面面相觑,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最后还是薛铖把溯辞抱回房里,被她扯着衣角差点带上床,温声软语哄了半天才把这片衣角从她手中抽出,掖了掖被角,趁夜色和魏狄赶回兵马营。
***
这夜,京城季府同样不平静。
密诏一事季舒城还是和季老太傅通了通气。等到夜半时分,季老太傅便悄悄把他请来祠堂内室,一边抱着点心碟子一边给乖孙儿出谋划策。
“苍城的事你只管放心大胆去查,无论什么结果陛下心里都有定论。”季老太傅呷了呷嘴,把半块白糖糕放回碟子,道:“不过这虽说是密诏,只怕消息已经漏出去了。你这回南下我给你几个人防身用,自己多警醒些。”
“是。”季舒城默默把目光从点心碟子上收回来,“孙儿谨记祖父教诲。”
“至于西南的事儿嘛。”季老太傅捻了捻胡子,点头道:“我同意沈丛言的看法,过不了多久想必就会传出事来。你本就是大理寺官员,如今又是钦差,有陛下密令。有些事就算不在密诏范围内,和大理寺沾上边的你都能管一管,万一捞个大案也是于朝廷有功。”
“还有啊,咱们季家书香门第,你也是个文臣,就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我给你的人未必万事都能应付,若遇上狠角色,也别硬拼,你就往南逃。保住一条命,才有功夫查这些人到底想掩埋什么。”
季舒城嘴角微微抽搐。
他祖父这话弯弯绕绕的,但中心思想十分明确,就差直接跟他说:揣好你的小命,往西南投奔薛将军去吧!
“祖父,这苍城和涿州隔了老远呢,您和沈大人都这么说,可就算西南出了事,也轮不到我去啊。”季舒城十分无奈。自己顶头上司不好直接反驳,但自家祖父还是能说到说到的。
“怎么轮不到你了。”季老太傅可不这么认为,两眼一瞪,理直气壮道:“你是大理寺的人、又是钦差,沈丛言都说你能先斩后奏,遇上案子你还要缩不成!”
“沈大人那是叫我见机行事。”怎么就成先斩后奏了?!
“一样一样。”季老太傅吞下一口绿豆糕,含混道:“听我的,祖父我还能坑你不成?”
季舒城腹诽:我觉得您现在就在坑我呢!
等季老太傅把点心吃了一半,见他仍有疑虑之色,终于叹口气来点拨点拨他,“舒城,我问你,为何京中闹出瑞王一案、结案后陛下又密诏重查呢?”
“有人诬陷瑞王?”
“若只是诬陷,光明正大拿证词翻案就是,何必费劲单命沈丛言密查。”季老太傅摇头道:“你只看到了表象,但这背后的事才是关键所在。”
季舒城一个激灵,心中冒出一个不敢宣之于口的答案。
季老太傅替他说了:“说得好听是夺嫡,说难听了子觊父位,往逼宫的路子上走呢。”
季舒城惊道:“不至如此吧?!”
“不至如此?我问你,瑞王一案虽已结案,但那些兵器从何而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运进京城的查清了么?苍城私铸坊按书信来看可是经营多年了,但这么多年打造的兵器只有瑞王府里挖出来的那点?铸造兵器的矿石从何而来可有定论?”
三个问题问的季舒城哑口无言,然而细想之下只觉遍体生寒。
“这一案也就牵出了瑞王的几个心腹,但这些人都不是什么手眼通天的,仅仅凭他们做不到这三件事。”季老太傅摇头道:“陛下真正想查的,是到底是谁在京城、在他的眼皮底下布了这么大一张网,并且把这张网彻底□□。”
“所以……您让我去找薛将军,是为了……”季舒城只觉喉咙发紧。
“这张网令陛下有所察觉,必然不会坐以待毙。北方战祸虽平,但驻军仍在,不敢轻易调动。京中右骁卫乃陛下心腹,但毕竟是禁军,人数不足,而左骁卫虽暂归荣达暂领,但实际却被李檀打着薛将军的名号管着。李檀这小子虽说心思不差,但终归是安定侯府的人。安定侯这人贯是见风使舵,靠不住,真出什么事,也不敢保证李檀能拎得清。”
“把这些都刨去,再放眼一看,能镇得住局势的也唯有薛铖了。”话到此处,季老太傅不免叹息,“他绝不能折在西南!”
说着季老太傅放下点心,起身走到季舒城面前,伸手按住了他的肩,目光深沉而暗藏锋芒。他低声对季舒城道:“你记好了,倘若京中生变,不管西南局势如何,务必说服将军领兵还朝,以清君侧!”
他的手重于千斤,季舒城心头惊涛骇浪,却立得笔直,神色复杂地垂下眼睑,低声应道:“孙儿谨遵祖父之命。只是……孙儿更愿永不会有这一天。”
“把这点心思收起来吧。”季老太傅挪开手,淡淡道:“大厦之将倾,若还存着侥幸心理,只会倒得更快。”
说完,祖孙二人陷入沉闷的寂静之中。
很快季老太傅神色舒展,继续端起碟子吃点心,瞧着季舒城复杂又沉重的面色,拈了块糖糕给他,说:“瞧你这小脸皱的,快赶上我这个老头子了!吃块点心压压惊,咱家又不是要造反,你这一副有上顿没下顿的表情干啥呢!”
季舒城语塞,心道:我真觉得您是想造反来着!我读书多别诓我!
第92章 埋伏
天还蒙蒙亮, 铸造坊内就逐渐忙碌开来。匠人们吃过早饭陆续上工,炉火烧得很旺,风匣呼呼的声响此起彼伏,待到太阳升起,铁锤叮哐的声音、烧得通红的剑身入水的刺啦声和抡锤浑厚的吆喝声交织而起。
这声音旁人只觉得吵,但在郭老六耳朵里却是天籁一般。
他叼着旱烟,半眯着眼躺在院子老树下的藤椅上,空气里尽是炉火燃烧的燥热,以至于在冬日清晨只穿单衣也不觉得冷。
郭老六慢慢吐出一口烟, 只觉身心舒畅。
忙完这最后一单,今年的活计就算圆满收关,只等着过个好年。等再过两年, 这摊子事也能安安稳稳交给徒弟,坐享清福咯。
郭老六脑子里已经开始畅想往后要住什么样的大宅子, 徒子徒孙逢年过节来孝敬他,再把什么丫鬟奴仆都办齐了, 万事不操心,只管散步溜鸟抽旱烟,手痒了还能去赌上两把,美哉快哉!
郭老六眉目舒展,几乎要摇头晃脑哼起小曲儿。正是自得之时, 脑袋顶上却倏地移来一片阴影。他皱眉睁眼,冷不防见薛铖和魏狄立在他身侧,正低眸看着他。
郭老六不认得他二人, 但见他们衣着不凡,心里很快有了数。
这里可是官府的铸造坊,外头有人守着,能放进来的绝非凡人,而整个远安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没有他不认得的。这两人恐怕就是最近到任的新官。
“二位,这儿是官府的铸造坊,寻常活计可是不接的。”郭老六揣着明白装糊涂,仍旧懒懒躺在藤椅上,悠悠说道。
魏狄一扯嘴角,直截了当道:“郭师傅,这位是征西将军薛铖薛大人,我们来只是想看看铸造坊打的兵器而已。”
郭老六这才恍然起身,行礼道:“老朽老眼昏花未认出将军,请将军勿怪。”
“郭师傅言重了。”薛铖摆摆手,目光投向后面忙碌的匠人们,道:“这么早就开工了?”
“毕竟吃的是官粮,自然要尽心。”郭老六躬身微笑以对。
薛铖点点头,随后迈开步子往里去。郭老六犹豫了片刻,还是拔足跟上,问:“段大人怎么没和将军一道来?”
“段大人公务繁忙,我不过来随便看看,何须劳动他。”薛铖目光扫向正在锤炼剑刃的匠人,问:“这些人全在打造刀剑?”
“正是。”郭老六心里有底,回得滴水不漏:“如今时近岁末,正是土匪猖獗的时候,往年段大人都会额外给各地官府分配新的兵器,以防万一。今年也不例外。”
薛铖闻言颔首,默不作声地在铸造坊溜达,各处都看了个遍。
郭老六跟在他们身后,趁着没人注意,悄悄给附近的关门弟子比了个手势,让他速去请段大人。自己则安安静静跟在薛铖身后,又问则答,绝不多言。
溜了半圈,薛铖在库房门前停下,看着上头明晃晃的铜锁,问:“这里是囤放兵甲的地方?”
“是。”郭老六恭声道:“打好的兵器会暂时囤放在此处,一单做完衙门就会派人来清点,数够了就运走了。”
“这一单能有多少件兵器?”薛铖转脸看他一眼,状若无意问道。
郭老六八风不动,笑呵呵地说:“我这把老骨头上了年纪,记性也不大好,往日衙门派人来点数都常数出缺漏,连夜赶工。幸而段大人宽宏,还肯让老头子我吃这口饭。将军这突然问数量,可真是为难我这脑子了。要不,等回头衙门来收单子,将军跟来看看?”
“我就随口一问。”薛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笑道:“郭师傅不必紧张。”说完遍不再深究库房,扭头上别处去了。
郭老六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只盼段荀能来得快一些。
***
段荀那边得到风声后心中惊怒交加,立即向铸造坊赶来。
即便如此,等段荀赶到时,薛铖已将铸造坊各处摸了个大概。
“薛将军。”段荀强压心中怒意,道:“一清早就来铸造坊,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若知会了,哪里还能看到想看的呢。
薛铖笑答:“只是来看看罢了,何须劳动段大人。”
“将军对远安城多有不熟,下官自然要尽地主之谊。”段荀可不这么想,直接问:“不知将军今日来铸造坊,所为何事。”
薛铖顺水推舟道:“不是什么大事,这不已经开始放榜招兵了么,待招上人手,自然也得配好兵器。这才来铸造坊看一看,看能不能给弟兄们都换上趁手的兵器。”
段荀内心冷笑,面上却颇是为难地说:“将军你也看到了,如今铸造坊正在赶制各地府衙所需的兵器。这岁末土匪猖獗得很,这批兵器怕是耽搁不得。”
“那段大人的意思是兵马营的新兵只能赤手空拳和土匪拼命了?”薛铖似笑非笑地看着段荀。
段荀脸色一沉,心想你招不招得到人还两说呢,在这儿逞什么威风,语气也重了几分,道:“薛将军,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轻重缓急之分,招兵人手不是一两日就能招齐的,但这土匪可不等你!兵马营人不齐他也照样在各地作威作福!你总不能让本官明知各地的难处还克扣他们防御所用的兵器吧?!”
“段大人说笑了。”薛铖面色不改,曼声道:“我自然知道大人苦心,也知这些匠人辛劳。但兵马营的刀兵一样短不得,否则何以安军心?克扣兵器物资,扰乱军心的责任,段大人怕是也担不起吧?”
段荀即刻变了脸色,几乎要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他居然敢威胁我?!区区一个手上没兵的将军,居然敢威胁本刺史?!反了!
不等段荀发作,薛铖伸手拍了拍段荀的肩,力道沉沉,差点把段荀拍得一个踉跄,面上却笑道:“我知大人仁义,自然不会做这样的事,也知如今铸造坊的难处,就不过多为难二位了。不如这样,铸造坊人手不足,我从营里拨点人来帮忙打下手,都是些体力活,上手也快,帮忙抓紧把这批兵器打完,也能匀出时间来做兵马营的兵器不是。”
所说之前的话只令段荀愤怒,但这一句足够令郭老六和段荀齐齐跳脚了!
在郭老六眼里,且不说薛铖身份,让这些当兵跑来他的铸造坊掺和算什么事嘛!嘴上说着都是体力活,但冶炼锻造那一样不是真正的手艺活?啥都不懂的二愣子跑来帮忙打下手,可别是来捣乱帮倒忙的吧。
而段荀则压根没想给薛铖兵器,但他这话里话外似乎已经认定要给他锻兵器了,这也便罢了,居然还想插手铸造坊?!这铸造坊这么多年被他死死捏在手里,是一条源源不断的财路,断容不得他人觊觎!
二人情急之下几乎是异口同声道:“这可不行!”
薛铖也没料到自己这一番话居然真把两人炸了出来,眸光流转,立即反问道:“难道段大人不想给兵马营拨兵器?”
当然不想!
可惜这句话这会儿只能在心里说说,段荀强撑出笑容,道:“这是哪里的话!只是将军派兵来打下手实在不妥啊。”段荀把帽子往郭老六头上扣,“这铸造坊一直是郭师傅管着,冶炼铸造不仅是体力活还是手艺活,这些兵哪懂其中门道,万一出了岔子,他管不管、如何管?”
这话听得连魏狄都想翻白眼,而薛铖却摆出一副受教了的表情,道:“确实是我考虑欠妥。”
段荀和郭老六刚松一口气,又被薛铖接下来的话呛得差点背过气去——
“既然如此,郭师傅的人还是照旧干活,匀个炉子、不,再搭几套炉子出来,去外头请两三个师傅单门给兵马营打兵器。既不耽搁郭师傅,也能解兵马营燃眉之急,岂不两全其美。”
美个大头鬼!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段荀气得两眼发黑,只恨没把祁振带来干脆一刀捅死他算了。然而他绞尽脑汁,一时间也想不出还能怎么把薛铖怼回去。
没时间?人都要插手帮忙挤时间了。没人手?那就去外头请人,保准不耽搁。就是不给你做?开什么玩笑呢,只要薛铖好好地在涿州一天,他就不得不认这个陛下亲派的征西将军的官衔!
进退两难,段荀的手心沁出一层薄汗,面色难看到极点。偏偏薛铖恍若不觉,好整以暇静待答复。
段荀一咬牙心一横,索性道:“铸造坊巴掌大的地方,哪里还匀得出位子来。将军既然想自行解决,索性把炉子搭去兵马营,在营里冶炼锻造兵器吧!”
这话一出,连郭老六看他的眼神都慢慢变得古怪起来。薛铖面上的薄笑逐渐收敛,肃色问:“段大人,私铸兵器可是谋逆的大罪,你这是想陷本将军于不忠不义之境么?!”
此话极重,但段荀已有了对策,将双手背在伸手,缓缓道:“无官府朝廷批准,私铸兵器的确罪同谋逆,但如今情况特殊,我批一份公文给将军,特准兵马营在此期间可在营中铸兵,这才是两全其美!”
这一番拉锯终于得到了一个令薛铖可以接受的结果,他和魏狄对视一眼,见好就收,道:“如此,便劳烦段大人了。”
话到此处,段荀也没了装模作样寒暄的心情,敷衍几句便把他们送出铸造坊。